第 11 章
第 11 章
夜色濃稠,廊蕪次第點了八角蘇綉宮燈。
暈黃的光芒穿透紗窗照亮了書房內室,映出崔沁那張昳麗明艷的臉。
她平靜如常,鎮靜地朝慕月笙施了一禮,
「是我唐突了,還請國公爺勿怪。」
明澈的眼眸依舊綴著平和的笑意,那笑意卻不及眼底。
她唇角緩緩牽起,又躬了躬身,「是我一時糊塗,忘了自己的身份,還請您見諒。」
秀美得沒有絲毫瑕疵的臉,如深淵的湖,風平浪靜,未掀任何漣漪。
最後,她緩緩往後退了一步,對上慕月笙已經平靜下來的眼神,再次鞠躬,
「以後,再也不會了.……」
纖瘦的背影似被風吹拂的細竹,緩緩彎下腰,復又直起身子,垂下眼瞼,腰背挺直,不負氣節。
然後,轉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她柔美的背影從他視線里一晃而過,慕月笙下意識伸出手,試圖去捉她的手腕,那抹衣角撩帶過他的掌心,摩挲著他粗糲的手繭,酥酥麻麻,待他要握住,那衣角抽離而開,只餘一手荒蕪。
崔沁的離開,彷彿帶走了整個內室的氣流,空氣稀薄。
慕月笙清俊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書架下,顯得越發孤寂秀挺,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失去,哪裡又有些不對勁。
他閉著眼,捏著眉心骨,臉色十分的難看。
再睜眼,落在裴音那捲詩書上,心頭滾過一絲躁意。
其實,剛剛那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或許是崔沁一向性子太好,他也從不學著去顧忌姑娘家的情緒,便沒按捺住脾氣。
他是不喜歡旁人進內書房,但崔沁不是旁人。
細細一想,她又有什麼錯呢。
不過是想看幾本書而已。
慕月笙瞧見崔沁留在小案上的書籍,皆是遊記趣聞,她一個閨閣女子,不曾出遠門,自是對外頭的世界好奇。
一時懊惱不已。
慕月笙出了內書房,回到西間,這才瞧見紫檀案上放著一匣子,他上前打開,見是一書卷,抽開系帶,一幅工整秀美韶潤的小楷徐徐展開。
撲面而來的是清幽的墨香,那一個個字跡如珠似玉,在她挺峭的骨韻基礎上,融入晉唐筆意,風格自成一家,一氣呵成。
當得起「驚艷」二字。
慕月笙跌坐在圈椅上,按著眉心後悔不迭。
崔沁剛剛的神情與平日並無不同,可他就是覺著不對勁。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對了,是那句「國公爺」。
成婚以來,她從來都是一口一個夫君,嬌滴滴的滿心討好他,這是她第一次這般稱呼他,果然,還是生分了。
文玉的話,他又忘了。
他懊惱的嘖了一聲,俊眉深鎖。
廊外,葛俊提著燈籠追著崔沁送出了院門,月洞門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的無語和無奈,躬著身攔在崔沁跟前,語氣惴惴不安,
「夫人,您千萬別跟主子計較,內書房他一向不許旁人進,便是他自個兒也鮮少在晚上進裡邊看書,只因擔心失火,燒了一屋子善本。」
以前裴音也從不在晚上進書房。
但葛俊卻不敢在崔沁跟前提裴音,他了解女人家的心思,原配跟繼妻總該是有計較的。
奈何屋子裡那位不懂,崔沁定是覺著慕月笙把裴音看得比她重,可只有跟在他身邊的人才曉得,慕月笙從不在女人身上費心思,對裴音雖是關切,也只是師兄妹情誼。
崔沁含笑望著葛俊,語氣溫和,「既是不能進去,那你白日為何不攔我?」
「這.……」葛俊被問得哽住,瞥了崔沁一眼,嘆息著垂下了眸。
在他看來,崔沁一個當家主母去書房看看書實在是無礙。
崔沁從葛俊憋屈的神色里找到了答案,
葛俊都懂的道理,慕月笙卻不懂,不對,也不是不懂,只是不在意而已。
她笑了笑,朝葛俊施了一禮,「謝謝你。」
謝謝葛俊讓她看清她在慕月笙心裡的位置。
不論與裴音有沒有關聯,至少,在他心中,她不甚重要,至少,她比不過半卷詩書。
葛俊忙得避開。
崔沁目視前方,溫柔又堅定地離開。
葛俊對著她堅決的背影,不住地搖頭。
回到書房西次間,葛俊望著情緒低落的慕月笙,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的主子誒,您快去後院哄一哄夫人吧!夫人瞧著無事,可屬下覺著,內里定是傷心著呢。」
慕月笙緩緩抬眸,覷著他問道,「她用過膳沒有?」
「不曾,夫人想必是個愛書的,廢寢忘食,看入了神才不及出來,退一萬步來說,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何苦為了些死物傷了夫妻情分呢。」葛俊憂心忡忡道。
慕月笙手指胡亂敲打著桌案,並不曾吭聲。
默了半晌正要開口,卻見藍青急急步入,
「主子,牢獄那邊有動靜了,有人試圖下毒害死崔老爺,來個死無對證,被我們逮了個正著,人現在就在大理寺,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慕月笙聞言神色一凝,「總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當即帶著藍青匆匆出了府。
朝政大事遠比內帷瑣碎重要得多,慕月笙很快便把崔沁的事拋諸腦後,再說了,待他將崔棣救出來,崔沁再大的火也消了。
況且,崔沁性子好,回頭哄幾句便無礙的。
崔沁獨自回了榮恩堂,雲碧捧著綉盤迎了出來,眼神亮晶晶地問她,
「姑娘,你用晚膳了沒?」
崔沁沖她笑了笑,提著衣裙跨過門檻,掀著珠簾往裡走去,柔聲笑著,「我用過了,你吩咐人打水來,我要沐浴。」
雲碧聞言面露驚愕,崔沁去前院待了幾個時辰,這一回來就要沐浴,該不會……
雲碧抿嘴低笑,將綉盤置於一旁,笑眯眯回道,「奴婢這就去。」
崔沁瞥著她輕快的身影,唇角餘一抹僵笑。
雲碧自小跟著她,是她這輩子最親近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說心裡話的人,她跟著她受了太多的苦,直到嫁入慕家,她才每日喜笑顏開。
崔沁怎麼捨得讓她失落,自是將滿腔苦澀埋在心口,一個人默默承受著。
雲碧招呼兩個婆子給崔沁裝了一大桶水,她要攙扶著崔沁進去更衣沐浴,
崔沁卻是將她往外推,「我一個人就好了,你快去把帕子綉好,明日我要用呢。」
雲碧不疑有他,只當崔沁身上有印子不好意思讓她瞧,便蹦蹦跳跳繞出了屏風。
崔沁褪去衣裳,抬著玉腿,跨入浴桶坐了下去,她將整個身子沒入水下,眼淚不可控地溢了出來。
葛俊叫她別生氣,她不生氣,她只是難過而已。
所有人都以為她嫁給慕月笙,是貪圖他的權勢,家世,和地位。
她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無父無母,要那權勢作甚,她與人無冤無仇,也不用借著他將人踩在腳下。
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他,愛慕他,想與他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罷了。
如今看來,這條路是飛蛾撲火。
他的心太冷硬了,她得不到,她努力了這麼久,結果就是沒資格進書房,碰觸了裴音的遺物,便被呵斥。
高興時哄哄她,不高興時丟在一旁不管。
再就是,從她這裡,得到身體上的慰藉。
僅此而已。
老夫人給她的體己銀子,她不敢動。
慕月笙給了她私庫鑰匙,她也不敢開。
為什麼?因為她在這裡找不到家的感覺,她還沒有落地生根。
她沒有底氣。
次日晨起,崔沁讓雲碧收拾些行裝,交待方嬤嬤打點些儀禮,她便帶著小丫頭來到了容山堂。
不想今日二夫人蘇氏和大夫人沈氏都早早到了東次間,正在伺候老夫人用膳。
崔沁上前施了一禮,立在老夫人跟前,笑著道,
「母親,兒媳想跟討個示下。」
崔沁這麼多年,寄人籬下,遮掩情緒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
老夫人放下粥碗問她道,「什麼事?」
崔沁軟聲說著,「昨日崔家託人來報,說是我大伯母閃了腰,我大伯父近來出了事,她心裡念叨著我,想我回去瞧一瞧,兒媳想回崔家探望她,待她好了再回來。」
這是要去崔家住的意思。
崔家大伯被下獄,老夫人也是知曉的,她當時就喊了慕月笙來,細細問了,得知慕月笙有打算,必定保崔棣安全,老夫人就放心了。
慕月笙想要保一個人,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老夫人就沒放在心上,「行,那就快些去,過兩日我讓月笙接你回來,對了,告訴你大伯母,切勿擔心,月笙定保崔家無虞。」
崔沁感激著,跪著給她磕了一個頭。
老夫人吩咐甄姑姑打點行裝,被崔沁拒絕了。
「兒媳只不過是回去瞧一瞧,儀禮都準備好了,母親不用擔心。」
崔沁神情無常,便是氣色也很不錯,老夫人實在是聯想不到旁的,放心讓崔沁離開。
兩刻鐘之後,慕家馬車抵達崔府。
崔家婆子在側門迎到了崔沁,喜得跟什麼似的,
「我的姑奶奶,您總算回來了。」
一個個簇擁著崔沁進門,吩咐人趕忙去給崔夫人和大少夫人柳氏報訊。
雲碧張羅著下人將兩箱子禮抬入府內,門房請慕家車夫隨行婆子喝了茶,又給了銀裸子,客客氣氣招待了,慕家僕從回去復命。
崔沁跨入正院,瞧見柳氏和老嬤嬤攙扶著崔夫人朝她迎了來。
崔夫人幾乎是半跑帶撲的,眼中淚痕未乾,「我的兒,你可回來了,你快救救你大伯吧!」
崔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撲到了崔沁懷裡,崔沁急忙把她接住,細細瞧她的臉色,見崔夫人眼眶凹陷,形容消瘦不堪,心中頓時大痛,
「大伯母,您這是怎麼回事,我夫君不是遣了人來,叫您不要憂心嗎,您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崔夫人聞言心中暗恨,心想她怎麼有臉回來,面上卻是哭嚎著嗓子道,
「沁兒啊,你大伯父對你如何,你心裡有數,當初你爹過了世,你娘拋棄了你,是你大伯父將你接了來,雖說不算大富大貴,到底不比尋常人家小姐差,你就看在他養你一場的份上,去求求慕國公,讓他救你大伯父出來吧。」
崔夫人那句「你娘拋棄了你」,如針一樣扎在崔沁心口,崔沁眼眶泛紅,卻又強自忍住,
「大伯母,你先別急,我們先進屋說話。」
崔夫人扯住她的胳膊,「還進什麼屋啊,孩子,你別浪費功夫在這裡,快些回去,求求你那夫君,只要他開口,你大伯父肯定沒事的……」
崔夫人急得把她往外推,崔沁差點跌倒,還是雲碧和柳氏給扶住。
崔夫人將崔沁推到院外,就坐在廊下台階上哭天搶地,那潑婦之態,實在難以入目。
柳氏無奈之下,扶著崔沁出了正院,沿著長廊往側門走,
「沁兒,你別跟你大伯母計較,父親出了事,她就亂了分寸,我跟她說了無數次,查案需要時間,慕國公定還父親一個清白,她是個急脾氣,今個兒勸好了,明日又急。」
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細碎的光芒,跌入崔沁的眼眸里,她眼底漆黑如墨,不曾有任何反光。
柳氏瞥著雲碧手裡的包袱,知崔沁是打算住的,一時尷尬不已,和聲細語陪著禮,
「要不你先回去,等回頭父親出來了,我再讓婆婆來慕府看望你……」
話說到一半,柳氏想起什麼,聲音戛然而止。
柳氏是世家出身,雖是偏房卻也曉得世家規矩,慕家那樣的門楣,極重體面,崔沁剛回來飯都未吃便回了府,定知娘家招待不周,哪怕崔家現在出了大事,也不至於將姑奶奶拒之門外,傳出去也得說崔家門風不嚴。
且不說崔沁心裡如何想,那慕家也必定看輕崔家,公公前程堪憂。
柳氏想起這遭,心中頓時焦灼,連忙改口,
「不行,你不能走,我去勸勸母親,你先去我院子里歇息。」
雲碧在一旁脆生生接話道,
「大少夫人,也不必去您的院子,咱們姑娘的院子不還空著嗎?」
柳氏聞言臉色便更尷尬了。
一旁管外事的嬤嬤接了話茬,
「二姑奶奶,您是不知道,您出閣后,夫人便把娘家那位表小姐接了來,現在就住在您的院子里。」
雲碧一聽臉色大變,「那可是我們家姑娘的院子.……」
崔沁冷淡的眼神制止她的話,扭頭沖著柳氏和顏悅色道,
「大嫂不必費心,我心裡有數,大伯母這般,我也沒法待下去,慕家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大嫂先去伺候大伯母,我這就離開。」
柳氏滿臉愧色送她出了門,又吩咐車夫送崔沁回慕家。
崔沁卻在半路下了崔家馬車,又吩咐雲碧雇了一輛新的馬車,主僕倆抱著包袱坐了上去,待車簾一放下,崔沁臉上的神情淡了下來。
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淡。
彷彿是無根的浮萍,觸不著地。
雲碧則委屈著,紅著眼罵道,「姑娘,當初咱們老爺去世,留了一個宅子在九如巷,大老爺將您接入他們府邸后,大夫人便把您的宅子給賣了,拿去給大少爺提親當聘禮,無論如何,崔家都該給您留個院子,怎的還將您推出門呢!」
崔沁不理她的話茬,她靜靜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那茶水早已冷卻,她執著茶杯,指腹摩挲著杯側那一抹鮮亮的紅,腦海里浮現起父親臨死前吐得那口血,也是這般鮮紅嫩艷,刺目得很。
崔沁閉了閉眼,一行清淚滑下,無聲無息。
雲碧瞧著她這副神情,總算是回過味來,抓著她的胳膊,哭著問道,
「姑娘,好端端的,你為何要回崔家來,崔家明明沒派人來遞話,您為什麼謊稱崔家來了人,您跟姑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崔沁被雲碧搖晃著,淚珠在眼眶打了一個轉兒,模糊了她的視線。
「雲碧啊,我今天不想回慕家,我今日去跟老太太告別,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我倘若現在回去,面子抹不開,母親也必定知道崔家不禮遇,對崔家心生埋怨,大伯母雖有不當之處,可大伯父對我是極好的,我不能牽連大伯父,不能壞了親家臉面。」
「我們今晚住客棧吧,我就想透一口氣……」
崔沁極力地忍著淚意,將頭埋在青瓷杯口,那冷卻的茶水冒著寒氣,逼退了她眼底的熱淚。
真的,她現在不想見到他,就想透一口氣,再細細思量,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