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2丨0.12丨家
按理說花魁是不允許隨意出遊廊的,不過,這家紫苑的幕後老闆不是一般人,這家店的花魁自然也有別的用處。
秋奈從老闆所在的房間走出來,卻被迎面襲來的帶著水汽的風掃了一臉。
這裡是紫苑的後院,院子里卻種著彼岸花,鮮紅的花瓣幾乎被雨水打成了透明,透著一種與老闆身上如出一致的陰氣。
秋奈攏了攏衣襟,撐起由那位赤司家的二郎御曹司送來的傘,從後門坐上了一輛簡樸卻別有雅緻的牛車……車輪緩緩滾動起來。
「居然想要甩掉老夫!你難道想要背著老夫去請陰陽師來!」天狗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正瞪著她興師問罪。
「咦?你又是如何跟上來的?」她用手裡的檜扇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腦門,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我只是去赴一個約而已,若是你喜歡跟著也無妨,不過,可要小心別泄露了妖氣被陰陽師察覺了。」
「哼,用你來說!」他雙手抱胸,氣鼓鼓地扇動著翅膀,「你可是老夫的僕人,沒有老夫的允許怎麼可以私自外出!」
秋奈將檜扇打開擋在面前,狡猾道:「既然我帶上了你,就不屬於私自外出了吧?」
天狗更加不樂意了,卻也不知道這種心情究竟是因為僕人不重視他這個主人,還是因為其他。
雨水沖刷著牛車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和著棚頂掛的銅鈴,竟也像好聽的音樂一般。
秋奈重新端詳著那張邀請她赴約的紙箋,其字筆鋒銳利處如刀鋒,明明該是由決絕果斷的人書寫的,可字中卻又有些欲斷非斷的意味,想必他心中是有什麼抉擇不了的事情,而這次的赴約也必然不會那麼簡單。
等到了約定地清水寺,天狗卻露出了煩躁的神情,「不行,這裡我進不去。」
秋奈笑著扯了扯他的翅膀,「那你就在車上好好等我,放心,我會很快回來的。」
天狗哼哼了兩聲,撇過了頭不想理會她。
秋奈朝車夫示意,車夫卻將頭上戴的斗笠壓的更深了,朝她點了點頭。
她若無其事地扭身走進寺中,心裡卻好笑,這車夫的藏頭露尾與紫苑的老闆如出一轍,若說他不是老闆派來監督她的,她還不信呢。
跫跫足音穿過清水寺的迴廊,沒多久,就看到一頭深藍長發的武士抱著一把刀立在一間屋子前。
秋奈嘆息一聲,「原本收到武士大人的請帖懷著熱情欣然前往,可看這情形,這張紙箋倒不是出自您的本意了。」
源賴久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一向忠於左大臣的武士朝她低下了頭鞠了一躬,顯然是承認了她的話,並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
她臉上惋惜的神色更濃了,「默默隱忍著情感的大人也更令人憐惜呢,您就如同冬日裡的梅花,凜然怒放,可即便不怕風雪,一個人盛開也未免孤單,花艷更需賞花人啊。」
她說著便一手攏著袖子,一手將檜扇遞給了他。
「今日便算了,可我還期待的有一天您是出自自己的意願與我相見的,這便當作信物吧。」
源賴久遲疑了一下,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後的門,最終還是接過了那把檜扇,可因為拙於言辭,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伸手探進懷裡,拿出了一張疊好的紫苑紙,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她。
秋奈目露驚喜,用蘭花指拈著那張紫苑紙放在鼻端輕輕一嗅,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他看,就像是那些勾搭女人的世家公子,而源賴久卻在這樣的火熱視線下視線躲閃起來。
「這裡不會是武士大人寫的俳句吧?」
他默默紅了耳朵。
當她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身上的熏香似乎糾纏住了他,久久的停留在他的衣服上不肯散去。
「吱喲——」
紙門被拉開,門裡果然有位貴人在等待著她。
秋奈面容沉靜地跪坐在一旁,無論是禮儀還是姿容都不輸於身份尊貴的姬君。
就連這位貴人也忍不住感慨:「衣子太夫不負盛名,難怪我撒下千金,又再三遞送信箋也不能打動您。」
秋奈從袖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檜扇遮在面前,眼中含笑,「未曾見過大人您是我的損失,大人以這種形式相見也不失風雅。」
「的確,雨中與佳人約見,倒是讓人舒心。」
兩人文縐縐地寒暄來寒暄去,到底還是有求於秋奈的一方先忍不住開口——
「衣子太夫,聽說你與右大臣家的二郎御曹司交好。」
秋奈微微垂眸,聲音悲戚:「大人……我與他兄長的事情想必早已傳遍京里,這種事情我亦不想再提。」
那人頓了一下,唏噓了一陣,又忍不住試探道:「衣子太夫是個聰明人,我的身份想必你也已經猜到,我只問一句——」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像是料定了她不可能會拒絕一樣,「難道衣子太夫想一輩子被困在游廊嗎?」
秋奈長長嘆息一聲,目光放遠,應景地吟了一首和歌。
在這個時代,美貌又富有才華,偏偏身世凋零的女子往往更容易惹人憐惜,讓這些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因為憐愛之心放鬆警惕,尤其是在談判的時候,更能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再說,一個游廊的花魁,手上最大的財富就是人脈,要不然他也不會利用源賴久將她約出來,她猜這位年長的貴人不是誰,正是源賴久一心一意侍奉的左大臣。
「……我的籌碼想必衣子太夫是不會拒絕的,」左大臣淺淺一笑,一貫威嚴的面容也柔和了許多。
雖然政治是一灘渾水,她又為何不能進去參合一腳,將其攪得更亂呢?
秋奈伸手拂了一下耳邊的碎發,露出溫和的笑容……況且,這也是老闆的需要不是嗎?
越發覺得這個世界有意思起來的秋奈重新垂下了頭,似乎在男人面前獻上了溫順,「小女一向仰慕大人您的風采,能夠為您效微薄之力,也是我所願。」
她重新看向他,那雙微微上挑的眼中滿是欽慕,「大人是鴻鵠,您志存高遠,也必將會有實現的一天。」
她的話算是說進了他的心裡,讓左大臣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如此,那我也不妨為衣子太夫提供個消息,今日敦仁親王會到清水寺來,你在音羽之瀧便可以見到殿下。」他重新露出了高高在上的神色,彷彿對當今天皇的親弟也不放在眼中,「敦仁親王比起王上來一向軟弱,若是太夫出手,那定然能讓我和你都得償所願。」
他的野心已經暴露的太多,簡直觸目驚心,他言及貴族無禮,又言及敦仁親王比天皇軟弱,好掌握,又讓秋奈故意引誘已出家為僧的親王……這簡直想要以一人之力翻覆天下,不,有可能他讓秋奈為右大臣家的二郎御曹司和他穿針引線,就是為了此事。
細細想來簡直令人心驚肉跳,可要是秋奈真為此事心驚肉跳,那也不是左大臣仔細考察之後才挑選出來的穿針引線之人了。
只是,這一切真的會按照他設計的來嗎?
秋奈勾了勾唇角,這麼大的機會放在她的面前她怎麼可能不善加利用,好好玩一把呢?
誰說女人就沒有野心了?
眼中的冰藍色漸漸加深,就像是夜幕下的大海,昏暗的海浪拍打著星光,所有的光輝都在她的眼中碎成了星芒。
秋奈抬了抬檜扇,遮住了自己眼睛。
雨水簌簌敲打著傘面,秋奈摩挲了一下手中微微泛紅的傘柄,只感覺這種顏色有些像那位赤司的髮絲,她都穿越書中了居然還能夠遇上見過的人,這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既然都已經有妖怪了,那出現再多奇怪的事情也就不叫問題了。
木屐踏在吸滿了水的木橋上,每踏出一步就好像水泡突然炸裂發出的聲音——飽滿圓潤。
她走到音羽之瀧的一處涼亭中,正好遮雨,而這裡的景色更是極佳,面朝瀑布,四周則有春櫻綠葉環繞,更兼因為雨氣而升騰起的薄霧,這半遮半露、猶抱琵琶的樣子無異於人間仙境。
秋奈將傘放在一旁,挽了挽袖子,扶著欄杆,正準備攀折離亭子很近的櫻花,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亭外,手臂與指尖沾滿了成珠的雨水,並不斷地滾動,朝她衣袖裡鑽去,等好不容易勾到了一枝,卻聽到絲絲縷縷的笛聲傳來,手中的動作便忍不住頓了一下,那枝櫻花又因為樹枝的韌勁兒彈了回去,秋奈還被濺了一臉的櫻瓣雨露。
那笛聲也倉促的停了下來,秋奈扭頭看去,只見有著一頭紫發的溫潤秀麗僧侶正放下手中的笛子,對她露出歉意的笑容,想必他是認為正是因為自己情不自禁地以笛音應景才導致了她的失手。
秋奈盯著他的長發看了一會兒,露出比春櫻還要更加美好的笑容,又因為方才的櫻花雨露,她的眼角和額頭上還沾了兩瓣櫻花,便讓她的面容更嬌更媚也更艷了,彷彿她就是傳說中生在桃花樹下的女妖怪。
她抬手對他作出一個「請」的動作,永泉低垂著眉眼,彷彿要堅持「非禮勿視」的守則,可羞紅的面容卻證明了他的心思並不平靜。
悠揚清麗的笛聲彷彿在一一描繪這裡的景色與人的美色,只是這音樂里暴露了太多他的懵懂的心情。
秋奈從腰間戴的小包中掏出筆墨,並拿出了一道藍墨茶紙箋,寫成了一首和歌,她將好不容易采來的櫻花枝壓在了上面,提起傘離開了涼亭。
可她並沒有離開,她只是站在不遠處的一座假山上,看著永泉從亭子里取走了那張紙箋,待看了內容後步履匆匆,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