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劍拔弩張 第二十四節
六月中,原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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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平城東臨滹沱河,西依武山,馳道由南北方向穿城而過,直下晉陽。它是雁門郡最南部的一個重鎮,是護衛晉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出了武山山口,自雁門關延續而來的險要地勢隨即趨為平緩,十里之內先是小山小嶺,然後就是綠草萋萋的平原了。
張燕和張白騎率領十萬大軍在距離武山山口雁鳴嶺兩里的地方擺下了一個巨大的防守陣勢。他們在馳道以及馳道兩側一里的開闊地帶安置了長約三百步的拒馬陣,拒馬陣內密布兩萬士卒。在拒馬陣的後方一字並列了六個五千人的方陣,每個方陣的前沿架設了三層巨型盾。在五千人方陣的後方是五個萬人方陣,每個方陣的前沿擺設了三道車陣。
在陣勢後方的一個小山嶺上,臨時搭建了一個木台。木台的左側是大纛,右側是旗令兵,前方是傳令兵,後方是戰鼓兵。
張燕站在木台上,抬頭看著天上紅彤彤的朝陽,思緒萬千。
現在,人人都說將軍大人當年在癭陶,只用一萬鐵騎就擊敗了二十萬黃巾軍。張燕每次聽到這個話,心裡都非常難受。事實上不是這樣,但他不願解釋。癭陶大戰的時候,如果不是大帥突然陣亡,將軍大人和他的風雲鐵騎必定要大敗。當時和風雲鐵騎正在廝殺的是楊鳳的七萬大軍,自己帶著五萬人馬還沒有完全投入戰鬥,大帥就死了。大帥的死直接導致了癭陶大戰的失敗,也造就了豹子的神話。
黃巾軍在豹子的陰影下度過了一段痛苦的日子,直到晉陽受撫的時候,黃巾軍士卒每每看到將軍大人的鐵騎,還是心驚膽戰的。今天,我們能克服這個恐懼,戰勝鮮卑人嗎?張燕望著原野上的十萬士卒,心情沉重,眼睛里儘是悲傷之色。大戰過後,還能剩下多少人?五年來,黃巾軍將士為了自己心目中的希望,英勇無畏,前赴後繼,死了上百萬的人,但大家除了血淚,什麼都沒有得到。今天,就在大家看到一絲希望的時候,鮮卑人卻殺了進來。這次黃巾軍是為了即將到手的希望而戰,士卒們應當更加勇猛,更加無畏,而黃巾軍也應該大勝一戰,為自己建下赫赫聲名。
張燕感激將軍大人,更感激徐榮,將軍大人給黃巾軍和百萬流民帶來了繼續生存的希望,徐榮給了黃巾軍一個創造輝煌的機會。徐榮親自策劃和制定了雁門關大戰,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把黃巾軍的士氣都鼓舞足了,然後他把最後的輝煌留給了張燕,留給了黃巾軍。黃巾軍不是叛逆,不是蟻賊,黃巾軍是為了生存,是為了讓千千萬萬無法生存的人活下去而戰鬥,今天,黃巾軍就要用自己的鮮血和勝利來告訴天下人,黃巾軍是為了偉大的大漢而戰鬥。
「飛燕,你在想什麼?」張白騎輕輕問道。他和黃庭兩人一左一右站在張燕的身後,一直都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戰場,唯恐有什麼疏漏。
張燕指著飄揚在空中的大纛,苦笑道:「子蔭兄,大賢良師和大帥的在天之靈看到我站在大漢的戰旗下指揮戰鬥,他們會怎麼想?會不會罵我是叛逆?」
「不會的。」張白騎看看黑色漢字大纛,心裡一陣抽搐,苦澀和痛苦霎時填滿了身心,「飛燕,不會的,我們殺鮮卑人,我們保護百姓,我們保護大漢,我們沒有做錯什麼,大賢良師也好,大帥也好,他們不會怪罪你的,他們一定會保佑我們擊敗胡人。」
黃庭望著遠處的雁鳴嶺,嘆了一口氣,神色黯然,就在這時,他看到雁鳴嶺上出現了一桿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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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榮駐馬立於雁鳴嶺上,心神震撼。
郭蘊、丁原、張遼、呂布,陸陸續續走上雁鳴嶺的漢軍士卒一個個目瞪口呆。
遠處,十萬威武雄壯的黃巾軍列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方陣,其磅礴的氣勢令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一個疲憊不堪的漢軍士卒撲通跪倒,他淚流滿面,高舉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大漢……我大漢國的軍隊啊……」
嘶啞而激動的喊聲隨著呼嘯的山風霎時響徹了山野,走了一天一夜的雁門關將士突然被這聲哭喊驚醒了,士卒們一掃疲勞和沮喪,無不高舉武器,縱聲狂呼,「大……漢……大……漢……」
雁鳴嶺上,歡聲雷動。
郭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丁原捂著臉,淚水順著臉頰留了下來。
士卒們發瘋般地叫喊著,奔跑著,殘破的大漢戰旗在空中高高飄揚,迎風招展。
「走吧,大人,我們進城稍加歇息之後,立即參戰。」徐榮面露笑容,望著激動的郭蘊大聲說道。
郭蘊連連點頭,他抹了一把眼淚,指著面前的大軍,略顯疑惑地問道:「徐大人,這裡有二十萬人?我們的軍隊不夠,還是擋不住鮮卑鐵騎。」
徐榮笑道:「這十萬人只是正面阻擊,我們還有十萬人。」
「在哪?」
徐榮指指身後的山嶺,「他們都埋伏在山裡,該出來的時候都會出來。大人請放心,此仗我們必勝無疑。」
「徐大人,你把正面阻擊戰場放在山嶺下面,十分不妥。」丁原情緒穩定之後,隨即冷靜下來,他指著戰場說道,「徐大人,這個地形正好有利於騎兵衝鋒而不利於步軍阻擊。你雖然在兩側山上伏有援兵,但未必能擋得住鮮卑人的連番猛衝。」
徐榮看了一眼丁原,問道:「丁大人是這麼想的?」
「對,十分不妥。」丁原毫不遲疑地說道,「阻擊戰場應該放在雁鳴嶺上。」
徐榮點點頭,微微笑道:「很好,很好。既然丁大人都認為不妥,那麼鮮卑人肯定也這麼想了。」
郭蘊和丁原聽到徐榮說「很好」,心中大為驚訝,他們不解地看著徐榮,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擺下這麼個必敗的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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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榮跳下戰馬,走到兩人身邊,小聲說道:「如果正面擺下二十萬人,鮮卑人久攻不下之後,必然擔心自己損耗過大,隨即就會撤回雁門關,那麼我們這一仗就打敗了,我們不僅沒能重創鮮卑人,還把雁門關拱手讓了出去。」
「我們這一仗的目的其實只要重創鮮卑人即可。只要大量殺傷了鮮卑人,無論是拓跋鋒還是魁頭,都要急著回去鞏固自己的領地,這個時候佔據雁門關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保住彈汗山和北部鮮卑不被其他部落侵吞才是重中之重,尤其中部鮮卑大人慕容風至今毫髮未損,這對實力大損的拓跋鋒和魁頭來說,是個巨大的威脅。」
「如果魁頭、拓跋鋒、落置鞬落羅三人有任何一人死在這裡,鮮卑立即就要大亂。如果三人都損兵折將地逃回去,鮮卑很快也要大亂。此三人實力不濟,對於鮮卑各部其他大帥來說,這可是消滅他們重新瓜分大草原的最佳機會,我相信沒有人願意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我們想得到的事,魁頭、拓跋鋒和落置鞬落羅也會考慮到,但他們有一點是絕對想不到的,那就是黃巾軍的實力。」徐榮用馬鞭拍拍自己的大手,輕鬆地說道,「鮮卑人為什麼要狂攻雁門關?因為并州除了不堪一擊的黃巾軍已經沒有任何兵力了,我們所有兵力都被他們用各種辦法困在了北疆的各個戰場上,他們只要把雁門關拿下了,并州就是他們的,并州失陷之後,北疆其他邊郡基本上也就全部丟了。拓跋鋒之所以出兵,不僅僅是想保住自己的北方四郡,而是他看出了這其中的巨大利益,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價攻打雁門關,魁頭也是,落置鞬落羅千里迢迢的從西部鮮卑趕來,更是這麼想的。而慕容風之所以願意出兵,他當然是想在并州失陷后,趁機拿下整個幽州。」
「你們也許會想,慕容風至今毫髮未損,拓跋鋒那麼狡猾的一個人,未必願意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攻打太原。拓跋鋒如果再次受損,大草原基本上就是慕容風的天下了。但拓跋鋒為什麼還要冒險?其實在他看來,他根本無險可冒。你們知道,如果拓跋鋒拿下了雁門關,我們還有什麼力量可以讓拓跋鋒全軍覆沒或者元氣大傷?沒有了,除了黃巾軍,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力量了。你們至死不願意放棄雁門關,不就是這個理由嗎?」
「黃巾軍是什麼樣的軍隊?皇甫嵩大人當年用幾萬普通士卒就擊敗了張角百萬大軍,而我們的將軍大人更是用一萬鐵騎就把張牛角一直從幽州趕到了冀州,最後把他六十萬大軍打得幾乎全軍覆沒,狼狽逃進了太行山,就這樣的軍隊,鮮卑人會放在眼裡?拓跋鋒會放在眼裡?」
郭蘊和丁原想起黃巾軍過去的戰績,剛才的喜悅頓時不翼而飛,他們憂心忡忡地看著對面的大軍,臉色非常難看。徐榮是不是瘋了?鮮卑人即使在雁門關受損,但至少還有七八萬鐵騎,二十萬人黃巾軍對付七八萬鮮卑鐵騎,實力上的差距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那你還把黃巾軍擺在鮮卑鐵騎的前面,給他們肆意屠殺?」郭蘊焦急地叫道。
「對,只要這樣才能把鮮卑人牢牢地牽制住。」徐榮笑道,「黃巾軍沒有什麼戰鬥力,又擺出了這麼個挨打的架勢,而鮮卑人雖然急切間拿不下來,但他們又不願意放棄,於是,鮮卑人的大軍必然要慢慢地集中到武山一帶。」
「大人想利用黃巾軍的伏兵圍殲鮮卑人?」丁原覺得徐榮是真的瘋了。
「圍殲很困難,但我們可以利用鮮卑人兵力集中的機會予以重擊,不顧一切代價的重擊他們。」
「黃巾軍打得過鮮卑人嗎?」丁原反問道,「大人認為黃巾軍有這個實力嗎?」
「有。」徐榮十分自信地點頭道,「自從去年黃巾軍受撫之後,張燕和楊鳳的軍隊大量縮編,張燕保留了五萬軍隊,楊鳳保留了兩萬,因為軍隊人數少,他們擔心出現意外,對這七萬人進行了長達八個月的訓練,直到上個月才中止。這七萬精兵再加上銳利的武器,其戰鬥力非常強悍。」
「我從河東二十萬屯田兵中徵調了十三萬人。你們不要認為這十三萬人不堪一擊。楊鳳帶著這二十萬屯田兵到了河東以後,因為錯過了播種期,大家除了開墾荒地以外,無事可做。楊鳳擔心屯田兵鬧事,只好用訓練來約束他們。鎮北將軍聞訊后,特意從厲鋒營抽調了五百名精銳到河東負責屯田兵的訓練。這十三萬屯田兵雖然比不上黃巾軍的七萬精銳,但和過去比,他們的戰鬥力還是有很大的提高。你們要知道,一個士卒餓著肚子訓練和吃飽了訓練,其效果是有天壤之別的。」
「所以,這二十萬黃巾軍已經不是過去的黃巾軍了。」徐榮笑道,「鮮卑人這次死定了。」
郭蘊和丁原面面相覷,將信將疑,兩人愁眉不展,心裡非常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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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小帥拓跋貉率先趕到了雁鳴嶺。他看到兩里之外的黃巾軍,頓時被十萬大軍的氣勢嚇了一跳。他急忙派人通知後面的拓跋鋒,同時命令五千鮮卑鐵騎密集列陣於嶺下,做好衝鋒的準備。
拓跋鋒和拓跋晦帶著一幫侍從狂奔而至。兩人駐馬于山嶺之上,觀望了很長時間,猶豫不決。
「這是張燕和楊鳳的黃巾軍。」拓跋貉介紹道,「我派人靠近黃巾軍的陣勢仔細觀察了,黃巾軍主要將領的戰旗都在其中。這是漢人最後一道阻擊屏障了,只要打敗了他們,并州就是我們的。大人,你下令吧,我立即帶人殺上去。」
拓跋鋒眼望前方,沉默不語。拓跋晦不停地捻著鬍鬚,眉頭深鎖。
「大人,黃巾軍就是一幫流寇,沒什麼用。」拓跋貉不屑地笑道,「不要看他們把架勢擺這麼大,其實蠢得很,一點都不懂用兵,怪不得當年豹子只用一萬鐵騎就把他們殺得屁滾尿流。他們在兩裡外設陣,留給我們這麼長的衝擊路程,簡直就是找死。」
拓跋鋒和拓跋晦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一片狐疑之色。黃巾軍的大帥張燕很有名,他在太行山一帶屢次擊退了大漢國朝廷軍隊的剿殺,就這種人還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徐榮沒什麼驕人的戰績,相比起來,張燕和楊鳳要比他有名氣得多。這兩人都是大漢國出了名的叛逆,就算很差勁也不會差勁到這種地步吧?」拓跋晦疑惑地說道,「用十萬人和我們打,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有這十萬人守雁門關,我們根本就進不來。他怎麼不守雁門關反而要在這裡和我們決戰?這是什麼道理?」
「豪帥,以我看,他們本來是要去支援雁門關的,但他們大概沒想到徐榮早早就把雁門關丟了,結果只好在這裡和我們打一仗了。」拓跋貉笑道。
拓跋鋒冷哼一聲,「張燕可以守原平,也可以守晉陽,他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找死?漢人有詭計。」
「并州就剩下這些不堪一擊的黃巾軍了,能變出什麼花樣?」拓跋貉嗤之以鼻,「大人,我帶五千人殺上去,定能把他們殺得鬼哭狼嚎。」
「不要急,要打也輪不到你。」拓跋晦揮手說道,「那拒馬陣很厲害,騎兵衝上去要吃虧。在西疆薄落谷的時候,要不是漢人有拒馬陣,我們哪來那麼大的損失?」
「打嗎?」他看看拓跋鋒,問道。
「打。」拓跋鋒堅決地說道,「并州已經唾手可得,不打也得打。漢人要是有詭計,最多也就是西疆那一套,集中優勢兵力伏擊我們,但這次我們的對手是黃巾軍而不是豹子,兩者之間差得太遠了。」
「傳令拓跋寒,立即帶著漢奴趕到雁鳴嶺,我們先把拒馬陣破掉。」
「告訴大王,讓他暫時留守雁門關,等我們擊敗了黃巾軍佔據了原平城之後,再來會合。」
「急令各部,加快前進,每部之間保持五里距離,防止漢人突襲。」
他想了一下,又說道:「派人去對落置鞬落羅大人說一聲,請他的大軍走快一點,不要拉開太大的距離,以免出現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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