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欠了一碗粥(二)
秦鉤在檐下晃晃悠悠地盪了幾盪,恨不得把整個廚房都「吞」進自己的滿身鬼氣里去。
他成了這副鬼火模樣后,明明從沒覺得餓過,可眼瞅著木頭陪了甘小甘坐在大院正中、吃著熱氣騰騰的「早食」,他還是有種被摒棄在外的頹喪感。
要不是石桌上的吃食盡皆散發著不該存在於人間的可怕氣味,他還以為女童吃的是什麼珍饈美味。
他忙著在旁自怨自艾,不敢靠近過去,便沒有注意到,女童在喝了兩口野菜粥后,就皺了眉。
「啊……味道不好對不對?」縣太爺一時間慌了手腳,「雲吞鋪該開門了,我去給你買碗清湯回來?」
這次回來的急,他竟忘了去第二大街那口井裡提回一桶來自地脈靈泉的井水,於是這碗野菜粥也失了本最吸引甘小甘的那縷香味,不過就是自己平時吃慣的冷粥變燙了而已,尋常得連鎮中的凡胎百姓也提不起興趣。
甘小甘搖了搖頭,沒有為難縣太爺,只在後者略為驚恐的注視下,從墨綠的「醬汁」里挖了幾勺,摻在了野菜粥里,才眉眼稍彎、翹了嘴角,捧著海碗慢慢抿了幾口。
到了後來,她根本沒將多少野菜粥倒進嘴裡,吃的幾乎全是那透著鐵鏽味道、被她一勺一勺鋪在粥上的醬汁。
女童吃得極慢,和此前數月的吃相完全不同——這裡的伙食,和賭坊里的比起來差了好多;且縣太爺不熟悉她的吃食習慣,常常在廚房裡鬧個天翻地覆,要比張仲簡多費兩倍的辰光才能燒出頓像樣吃食來,甘小甘每每餓得頭昏眼花,有好幾次連碗筷都嚼了下去。
比起從前那麼多次風捲殘雲般地胡吃一通,她顯然極為珍惜這碗明明換了誰都能煮得更好的熱粥。
可即便如此,水晶罐里也空了一小半。
這「功勞」當然全都是甘小甘的,和縣太爺半點干係都沒有。
後者不怕死,卻怎麼都提不起膽氣,當真去乖乖喝下食罐里的墨綠「醬汁」。
縣太爺說是要給甘小甘「分一杯羹」,事實上壓根沒讓那醬汁碰過嘴,唯有當女童抬頭時,他才趕緊裝作剛剛從碗里舀起一點、往嘴邊送了送,等到甘小甘欣慰地重新埋頭於海碗中,他就慌不迭地遠離了碗面,繼而默默地用筷子在醬汁里打著轉。
甘小甘並沒有注意他的作假之舉——她拚命忍住了不把食罐傾倒吃盡的衝動,沒顧上縣太爺根本沒開吃的事實。
原本以她的食量,就算把這一整罐醬汁吞下肚去,也不過是墊個底。
女童還特意用一隻空碗蓋住了水晶罐口,像是在逼迫自己不要再吃下去了。
甘小甘認認真真地繼續吃著索然無味的野菜粥,在海碗即將見底時,才頗為滿足地出了一口氣。
她沒有抬頭,只獃獃地看著碗底的剩粥,忽而輕聲開了口:「甘要走了。」
縣太爺捧碗的手猛地抖了抖。
「仲會帶甘走。」極為難得地,甘小甘沒等到旁人接話,也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大順要回家去,仲怕他不聽話、要鬧脾氣,也怕歌會傷心,問甘要不要陪著去。」
這裡有小房東在,你可以不用走的——縣太爺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這句話來。
他比甘小甘更心知肚明,如意鎮……已經留不住她了。
「甘不能住在鎮里了。」
「仲沒有說,甘也知道。」
「淵牢碎了,還會有人來的……來找甘的麻煩,找歌和如意鎮的麻煩。」
「我會跟仲一起,帶著大順走。」
許久未和旁人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女童多少有點費力,她的聲音極輕、極慢,顯然是用盡氣力地,想說清每一個字。
縣太爺低了頭,剛好能看到海碗里的墨綠醬汁倒映出自己的臉色,像個哭喪著臉的惡鬼。
他幾乎要一頭扎進碗里去。
他沒有想到,小甘是專程來和他們告別的。
桌對面又響起了勺子和碗底碰撞的響動。
樓化安茫然抬頭。
像是方才的言語又讓她發了餓,甘小甘舀盡了碗里的最後一口粥,此時正目光灼灼地再次望准了縣太爺,眉眼溫柔,嘴角甚至有並不明顯、但至少是善意的笑紋牽起:「大苦脾氣不好,膽子也是五個伢兒里最小的,所以才會先去嚇別人……樓不用怕他。」
與她意料地一樣,縣太爺聞言果然變了臉色。
甘小甘儘力和緩了語聲:「他不會回來了。」
縣太爺困惑地張了張嘴,想問個究竟,卻不知從何問起——碗里的「醬汁」味道太沖,熏得他連記憶都有些混亂。
即便他未被滿心的愧疚之意糾纏,也根本不懂女童的意思。
甘小甘被斗篷怪客騙出如意鎮的那一夜,後者為了斷絕師父回去救賭坊諸友的荒誕念頭,不惜將他此次造訪如意鎮的真相悉數道了個清楚,連和六方賈討價還價著、最終用賭坊諸位怪物換了師父自由的事實都說了出來。
他以為師父身心俱疲,又元氣未復,早已不是當年的囂張模樣,只要他動之以情,再稍稍用點蠻力,甘小甘就只能乖乖地跟他回去。
他錯得離譜。
厭食族兩代的金鱗長老,悄無聲息地在如意鎮附近的一處山坳里動了手。
不……與其說是交手,倒不如說,是清理門戶。
大苦至少有句話是沒有說錯的——厭食族數代才能出一個名正言順的金鱗長老。
和甘小甘比起來,他終究只是個半吊子。
女童的身子在荼白大氅下發著抖,輕輕摸了摸大苦滿頭捲雲般的亂髮,繼而慢慢地……張了嘴。
拳頭大小的三隻風球,呼嘯著從斗篷怪客的肚腹、脖頸處鑽了出來,須臾間消失不見。
她看著大苦倒了地,後者痛苦在山泥里蜷縮了身軀、連聲疼都喊不出來,她蒼白了小臉,身形搖晃著對駝背徒孫下了命令:「帶他回去。」
苦伢兒的吞天咽地之術只練了半截,後來又走火入魔,只得其形、未固其威。
她卻不同——身魂虛乏是一回事,吞天咽地之法早就扎在了她的身魂深處,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生靈比她更熟悉這術法的關竅……和命門。
她只用了區區幾個風球,就將大苦多年的修鍊與煎熬打了個煙消雲散。
沒了吞天咽地傍身,以伢兒的膽子,是永遠都不會再靠近有歌守著的如意鎮了。
他更不可能拼著被製成蠱、永世被他人差遣的風險,再去和這世上居心叵測的傢伙們為伍、傷害這山城裡的生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