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恩仇糾纏間(一)
這對顯然是幼時相識的老友,像是有什麼秘密要講,不肯讓同在湖底的其他生靈聽到,才會光明正大地躲到了一邊去。
眾人原本還奇怪過,這片被強行推開了浩浩湖水的暫留之地並沒有那麼寬敞,偏偏蝦兵蟹將們都刻意避開了遠處的大片空地,被追問得緊了,也只會搖頭甩須、不准他們這些客人往那邊靠近。
如今看來,原來龍王爺一早就有了這個盤算,所以才讓麾下兵將事先在湖底留出了這麼大片的空處,好讓他和犼族幼子能夠在這「無人之處」,不知偷偷摸摸講些什麼。
可他們這仿若山嶽與米粒的本尊真身之差,要怎麼耳語?
九山七洞三泉的門下眾生登時都起了好奇之心——他們深知龍族眾生在湖海水域中地位尊崇,連人間大半的施雲布雨也是這一族所為,素來行事穩重;他們也知曉犼族在六界里的凶名,甚至其中不少位還在方才「逃獄」之際,打眼瞥到過楚歌的霸道妖焰,自覺望塵莫及。
可他們從來沒聽說過……更沒當面見過,這兩個族群竟會有這般鬼鬼祟祟、背著人私語的模樣。
就連恨不得直接在軟氈上睡過去的柑絡長老,都被桑耳狂拍著背脊、也嘗試著強抬了眼皮,往這兩隻背負著神官大任的凶獸這邊……多看幾眼。
眾人一時被龍王爺和小房東的古怪行徑引去了眸光,便沒能注意到,橫亘在湖泥間的裂縫裡也起了動靜,邊緣處忽而有個青墨色的暗影撲閃了幾下。
淵牢里的囚徒,此時仍未走個乾淨。
青墨鬼氣依然在虛境里上躥下跳,急得整團鬼氣呲呲亂響,卻老半天都沒敢騰空往外飄去。
秦鉤明明怕得要死——不同於從前的自己,裂縫外的刺目天光於他而言並沒有那麼誘人,反倒看起來像是個燦爛無比的火坑,隨時都能把他揉碎成煙塵。
也許是因為……自己成了所謂的「鬼仙」?
可他總覺得那天光里,還有其他的什麼……也能在頃刻間傷了自己。
比如被爐包鼻子握在手裡、方才僅有些許靈力漏進虛境里來的那道虹光。
……比如,剛才沒有看到他的甘小甘小甘。
一想到自己從淵牢里出去后,不可避免地就會和這兩位打上照面,秦鉤滿身的鬼火都呲啦啦地發著疼。
可這些終歸也只是他的將信將疑罷了,他既不敢拿自己這副新的鬼火之軀去賭,又不敢永永遠遠地在虛境里這麼耗下去。
睡倒在虛境廢墟里的裂蒼崖弟子足有十數位,以縣太爺當下的身魂靈力,就算能瞞著小房東又跳回淵牢里來,暫時也是不可能把他們統統帶出去的。
眼下能這麼做、該這麼做的,除了方才承諾過的小房東,便這有他這團倏爾間撐開如湖泊鏡面的青墨鬼氣。
想到楚歌的那雙縫眼,秦鉤就記起了大半年前住在吉祥小樓里的短暫辰光,這下整團鬼火抖得更厲害了——他哪敢真的讓小房東來替他和木頭收拾殘局?
秦鉤惴惴不安地偷摸打量著頭頂上的裂縫,在看到赤色的焰雲躍出虛境的那一瞬、張仲簡的身影便暫時從裂縫邊緣退開去后,他才鬆了口氣,但還是暫時耐住了性子,在暗處等了許久。
直到他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靠近裂縫邊緣地試探著外頭的動靜,發現淵牢外奇迹般地並沒有誰再注意到虛境里,才再次呼啦啦撐開了身軀,將諸位師兄們一卷,繼而小心翼翼地往虛空中升騰上來。
青墨鬼氣甚至還在裂縫邊緣左顧右盼了許久,直到確認張仲簡和甘小甘雙雙不在附近時,他才猛地躥出了淵牢,朝著如意鎮諸位怪物相反的方向猛衝了數丈。
他最終落在了桑耳長老身邊。老人家站在九山七洞三泉一眾後輩旁側,和個道士模樣的年輕後生一起扶住了柑絡,卻沒有坐在軟氈上休息,此時正橫眉豎眼地和眾人一起往遠處呆怔死瞪著,都沒有注意到、亦或是懶得注意到青墨鬼氣的乍然現身。
秦鉤如釋重負。
成了「鬼仙」后,自己的疑心病果然越來越重了。
水牆之上的天光耀眼如常,卻沒想他揣測的那樣、傷到他的周身鬼氣半分。
不像從小到大聽說的鬼怪傳說,陽世的朗朗天光並不妨礙他這個鬼靈之身自由來去,雖然伴著幾分濃重的濕氣、偶爾還有數陣怪風在和他較勁,但撇開這些不提,頭頂上的這份光亮……倒和如意鎮的差不了多少。
秦鉤環顧四周,總算找到幾張勉強能放下十數人的軟氈,趕緊「呼啦」盪了過去,慢慢地將師兄們放在了上頭。
等到膽顫心驚地忙完了這一切,秦鉤才敢回過了身,悄悄地……朝著遠處的縣太爺騰了騰鬼氣。
到此刻都還與賭坊諸位怪物站在一起的樓化安,一直神思遊離地往九山七洞三泉聚集的混亂人群中打量著,似乎在尋覓著誰,就連龍王爺和小房東的古怪行徑也僅引得他微微瞥了眼罷了。
於是縣太爺得以比其他人更早地發現了發小的精鬼舉動,被秦鉤這麼一招呼,當即就悄無聲息地朝他這邊靠了過來,並沒有驚動賭坊諸位怪物。
亦或是……對方本也不願打擾他。
至少當下,殷孤光便第一個沒有心思去管旁人了。
隱墨師既沒有盯著小房東和龍王爺,也沒有瞥到縣太爺沉默遠去的身影,他抱穩了懷裡的三姐,正神色複雜地呆望著方才不請自來、一開口就向他們告了個歉的來人,眼睜睜看著對方將索命小鬼從湖泥里拽出來、甩上了肩。
後者長發無遮,眉目清秀,身上的一襲青衫也尋常得很,不像修真界之物,但落在旁人眼裡,他的背影倒和殷孤光有七分相像。
此時此刻,那人正眉眼皆彎地望准了隱墨師,意味不明地忽而笑了笑。
殷孤光痴怔半晌,繼而惶然低頭,想要三姐替他解這個眼前難題。
可女子在他懷裡睡得安穩,哪會搭理他?
殷孤光不可置信地抬了頭,再次將來人的眉眼五官都打量了幾遍,直到坐在對方肩上的索命小鬼都無奈地搖起頭來,他才驟然醒覺——自己早已不在幻陣中,眼前的這個人,當然更不是他的「障」中虛象。
真的是……四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