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1.第641章 再回人間(二)
但他只被趕過兩次。
犼族幼子似乎忙得很,明明橫眉豎眼地在山城高處瞧過他好幾次,卻每每都沒有徑直衝過來質問他——這幼獸娃娃的鼻子果然靈光得很,儘管老朋友早已不是他原本的模樣,她還是嗅出了他背後這把寬闊怪劍的異樣。
第一次來趕他的,是在上界也未被輕視的山神棍。
他則是第一次見到這跟木樁子長得差不多的寶器,後者某天驟然從山城北邊的一個三層小樓頂端沖了出來,來勢之猛更勝雷霆,像是已經得了主人之令,隨時都能把自己這個外來客斬殺棍下。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離開石墩、和犼族幼子解釋一下之際,身後的老朋友已替他做了定奪。
刻意收斂了他身為百里青虹的鋒芒后,老朋友便化成了柄異常寬闊的劍器,卻不肯呆在人間尋常的劍鞘里,於是他只能隨意找了些還算結實的草藤,編成了個不像樣的劍囊,逼著老朋友進去待著。
此時老友先他一步沖將到了半空,沒了劍囊的遮掩,刃面上流淌著灼眼的白芒,在天光下恍若雨後飛虹。
老朋友就這麼停在高空中,和山神棍在半空中對峙著,既不去和對方硬碰硬,也不晃悠挑釁,只直愣愣地等著山神棍先動手。
如他所願,山神棍在當真和老朋友動手之前,果然先被犼族幼子收了回去。
這幼獸的鼻子太過靈光,就算年紀尚幼、未必識得百里青虹,卻也猜出了老朋友並不是人間之物。
第二次,則是他幫著那時還未抱上孫子的李家婆婆搬了筐頗為沉重的瓜果,得以順利跟在老人家身後被放進了山神結界。只是馬有失蹄,儘管百般小心,他在把老人家安然送回家后,還沒等跨出院子,就雙腳再次不穩、「砰」地栽在地上,嚇得李家老小爭先恐後地過來扶他。
他第一次擔心起了自己的鼻子。
犼族幼子則早就等在李家院外了。
她倒吊著一雙縫眼,明明估量出了自己打不過那寬闊巨劍,還是跳著腳、極為不甘心地催著他這個外來客快走。
他尷尬不已地被李家老小扶起了身,也很想立馬答應犼族幼子的「請求」,卻更怕自己再跑起來、就會又一次在眾人面前狠狠地栽倒。
小房東看著他的苦笑,半天沒能等到他的回應,更是氣得小臉憋紅,繼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風風火火地躥到了屋頂上,二話不說就往鎮外跑。
他哭笑不得,在數息之後才明白過來對方是沖著什麼去的——犼族幼子看穿了他的牽挂所在,既然打不過那寬闊怪劍……不是還有那個既不能跑、也沒辦法動手的石墩嘛!
他急得發瘋,卻果然在剛邁步起跑的時候就絆了一下,又一次結結實實撞在了青石板路上,倒是李家婆婆看不下去,讓兒子趕緊把院里的板車拖了出來,把他抱了上去、就往鎮外跑,雖然沒能追上腳下又快又猛的小房東,所幸後者只想把他騙出山神結界來,只是怒目而視地等在山城外,並沒有立馬就敲碎了孤零零守在鎮外的石墩。
迫於雕紋石墩根本不是犼族幼子的對手,一不當心就會被山神棍砸成滿地的碎石,他只能再一次老實地坐在了如意鎮的山道上。
這一坐,又是好幾天。
下一次看到犼族幼子的時候,卻換了他目瞪口呆。
小房東不知受山城裡的哪家所託,順帶還提拎著一籃熱乎的燒餅,「嘭」地放在了他的腳前。
他看著這籃吃食發獃——他明明早就沒有「餓」這個感覺了,但看到這熱乎出爐的新鮮吃食,還是覺得肚腹里有股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們要住下?」小房東儘力克制著怒氣,眉間的三道溝壑卻怎麼也不肯淡去。
她並不傻——這怪人和這怪劍守在鎮外這麼久,既不搗亂、也不離去,更沒有刻意和她這個代職土地為難,十有八九,也是和老頭以前收留的那些外來客一樣……是想住進山城裡的。
她要問的,是另一件事:「是不是幺叔讓你們來的?」
他沒聽懂犼族幼子話里的意思,茫然搖了搖頭。
「是老頭?」頂天高冠下的兩簇額發驟然飛了起來。
他發了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稍顯長了些的胡茬,在確認並不至於會被犼族幼子當成老人家后,才猶豫著,又搖搖頭。
小房東雙肩一垮,眉間溝壑又起,一本正經地籠起了雙袖,像是做了個極為難的定奪:「進如意鎮可以……但你們倆不準亂跑。」
他詫異萬分,更驚喜不已,生怕這壞脾氣的幼獸會改了主意,趕緊狂點了點頭。
他後來才知道,楚歌這看似毫無預兆的示好,固然是因為看明白了他和老朋友來自神界、礙於土地爺的面子才沒有跟他撕破臉,也歸功於那時已住在了吉祥賭坊里的柳謙君和甘小甘。
小房東則還有些不依不饒,像是仍在想盡辦法逼他放棄這個進山城的念頭:「城裡沒有屋子給你們住,要住……只能住到大順那裡去,他脾氣不好,你不能讓他嚇大順。」
她的一雙縫眼狹長不見瞳仁,可也極為明顯地正死死盯著他背上的寬闊巨劍。
大順是誰?
他沒猜出來——這山城裡住了千餘老小,他雖然聽得仔細,可從來也沒聽誰提起過這個大順。
但有一點他是可以向犼族幼子保證的,老朋友向來不亂欺負人,當然更不會和這滿城的凡胎作怪。
不管那個大順是誰,他和老朋友都不會嚇那孩子的。
他那時並不知道,小房東話里那個脾氣不好的「他」,指的並不是老朋友。
犼族幼子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其他的為難要求,發獃了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揮了揮她寬大的衣袖,終於算是同意了放他入如意鎮。
他欣喜不已地站起了身。
小房東不耐煩地等著他抱起了雕紋石墩、就要將他往山神結界裡帶之際,突然想起了個無法忽視的大問題,她轉過頭來,皺著眉問:「你叫什麼名?」
他腳下差點又絆了一跤,所幸老朋友不願在犼族幼子面前連丟兩次大臉,及時在劍囊里無聲地往後一仰,扯得他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他暗中呼了口氣,慢慢綳直了膝蓋,終於緩緩站穩了身軀。
小房東正倒吊了一雙縫眼,頗為疑惑地看著他。
他尷尬地笑了笑:「……張仲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