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第605章 墮天(二)
破蒼主人收到那封手書後的前幾個年頭裡,還未把這些乍聽起來荒唐得很的說法放在心上,只以為是雪鴞妖主和他開什麼玩笑罷了——他畢竟不是極南妖境里的後輩,並不了解海魚兒在妖族裡的地位,更不知道這位在海東青族群里算得性情和順的老前輩……為什麼既會深知自家師尊的致命弱點、字字句句里又顯得對後者極為關心。
末傾山大弟子甚至還不止一次地偷偷打量過第五懸固的兩隻膝蓋,想要見識下老人家的雙膝命門到底和常人有什麼不同,卻每每不消片刻就被師尊當成了挑釁,不得不又陪老人家打上一架。
他只好作罷。
讓破蒼主人始終耿耿於懷、無法將那手書徹底忘卻的,是海魚兒寫在上頭的最後一句話。
「等他亂來的時候,記得用這法子揍他。」
這話實在是迷糊到了極致,換了修真界任何一個生靈來看,都只會嗤之以鼻。
第五懸固的這輩子,難道還有不亂來的時候?
糾纏黑白無常、無端端將九天雷劫引進了極南妖境的中心、為了將退隱的老一輩散仙們逼出來不惜把當地的山神土地都綁成一團……就連凶煞遍地的修羅界也在多年的折騰后,不得不出盡損招防著他老人家,自認「供養」不起這位凶神。
為此,末傾山大弟子也糊塗了很久——比起修真界尋常眾生,天性好戰的他當然對師尊要寬容得多,卻也因此更加辨不清師尊到底什麼時候算是「亂來」。
除了到處尋釁約戰,師尊似乎也沒什麼其他的興頭,海魚兒前輩到底是在擔心些什麼,不惜要在死後留下這種囑咐,妄圖「逼迫」師尊的親傳弟子弒師?!
這困擾了他有些年頭的疑惑,直到邁入這太湖淵牢里……才豁然開朗。
當然……當然。
這樣不講道理、甚至連最終所得都不知是些什麼糟心東西的「亂來」,他這個徒弟當然是要攔著點的——即使是像海魚兒前輩吩咐的那樣,將師尊揍得爬不起來。
有破蒼在手、有裂蒼崖那捲心法之助、還有海魚兒手書里的指點,他似乎有了一切能夠壓制住師尊的籌碼。
可是……他哪有動手的機會?
六方賈的杜總管顯然極為重視第五懸固,不知是因為師尊本身的實力太過駭人、能夠幫忙壓制這滿湖底的人間修真者,還是老人家自己就是這虛境里最「貴重」的撲賣之物,總管先生總要有意無意地陪在末傾山掌教身邊。
直到白義駿仆鬧了那一場、讓杜總管的一雙眼睛幾乎無用后,六方賈對第五懸固的「看管」才漸漸松泛下來——沒了主子在側,尋常的精怪僕從壓根不敢接近末傾山掌教,老人家自己又毫無自知之明、喜歡去給滿淵牢的老朋友們送這送那,哪裡還有人能看得住他?
唯有遍布這一層虛空的萬千微芒,看似無聲無息,卻如同活物地四處飄蕩,第五懸固無論走到哪裡,他的行蹤都被這些小傢伙們傳回了杜總管的耳里。
而他這個本該跟在師尊身邊的大弟子,則早早地就被杜總管借故遣去了淵牢的邊緣駐守,一旦擅自往淵牢中心靠近,便會被六方賈一眾僕從發現,繼而被總管先生問這問那。
杜總管似乎有意要將他師徒倆都留在淵牢里,卻不容他和師尊長久並肩。
他根本找不到機會下手。
直到老朋友帶著他失蹤已久的妻子,以人間綠林道請來的貴客之名進了淵牢。
小侯爺自不必說,倒是柴夫人與他並不十分熟稔——他只記得柴侯爺在散仙大會後不久、赴戰約的最先一次,曾帶著愛妻同來,此後卻未再見過這身量玲瓏的女子。
然而這對夫妻來了不久,就躲開了六方賈一眾僕從、順利在淵牢邊緣找到了他,並拋出了個讓他目瞪口呆、聽起來荒誕且兇險無比的劫獄大計。
他苦笑著接受了頂替老朋友的計劃,並還替這夫妻倆解決了最憂心的一樁麻煩。
這安排固然步步兇險,卻大概是他能夠攔住師尊繼續亂來的唯一機會,他當然要應下——即使這意味著他要將破蒼大刀「拱手相讓」,即使他要強行忍住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以柴侯爺的外相出現在六方賈的杜總管面前,即使他要記住柴侯爺夫妻教會他的各種說辭,即使他要以丈夫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陪著據說身體並不好的柴夫人,即使他要在師尊面前扮演一個與他老人家並無瓜葛的陌生後輩。
即使……他會給自己種下個可能永遠都無法拔除的心魔。
這一切的小心,都只為了方才一剎那的致命一擊。
老人家膝上的兩處命門一旦破碎,藥石無救,甚至會在受傷的那一瞬便當即失魂昏厥,陷入長久的深眠之中;更要命的是,第五懸固的雙膝一「碎」,他就必須按著海魚兒前輩手書里記載的那般、老老實實地去往佑星潭的秘境洞窟里,在那由鍾乳多載匯聚而成、又被多位妖族長老護庇著的小池裡泡著,至於多久之後才能站起來揍人,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來至少三十年的辰光里,老人家是沒有辦法和六方賈一起亂來了。
「他許多年前也是這麼胡來,會被人恨上、乃至真被追著打,這我都不覺得奇怪……只是沒想到最後是栽在你這個徒兒手裡。」石室里的女子靜默已久,一直沒有打斷破蒼主人自言自語般的解釋,直到後者閉上了嘴、不知再說些什麼,她才忽而再次開了口,「你就不怕他醒轉了之後,會跟你算這筆不讓他執念得逞的糊塗賬?」
末傾山大弟子苦笑著抬了頭:「三姐……在進這淵牢之前,我從未聽師尊提起過您,因此並不知道您的來歷……不過你既然是師父的故友,有一件事,想必您也知道。」
「師尊本不該是末傾山這一任的掌教。」
「他將掌教之位傳給了師侄之後,就打算住到修羅界去,不為其他,只為那地界多的是能陪他打個昏天黑地的好玩生靈,不像如今的人間界這麼無趣……算起來,前後大概也有個幾百年。」
「只是上一代的末傾山,上至掌教、下至弟子,盡數葬送在了地脈火龍里,無一存活,才逼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回了山門。」
「師父這輩子的執念說多也多,可算來算去……其實都是同一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