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第554章 渾水摸魚(一)
「如今還算不上……但也差不了多少了。」石室外的少女抬起手來,將掌心移到了離雙眼僅有半臂之遙的正前方,「我夫妻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曾在他眼皮底下試過了個小把戲……雖然沒試出他的瞳術之力還剩了多少,但至少敢認定,在這個距離之外的事物,他都只能看到個隱約的輪廓,若非對方靈力大盛,是極難辨別來者的真身了。」
殷孤光只覺得自己的眼眸都有些隱隱發疼,像是幼年剛剛開始學著將化形術法凝成瞳術后不久,就雙眼腫得宛如小山包、讓他全身痛楚大作,恨不得親手摳瞎了自己的那段短暫辰光。
儘管遠遠沒到兔死狐悲的地步,但他與那位杜總管同為修習瞳術之人,說到盲了雙眼的痛楚……他多少也能感同身受。
將身魂靈力凝練到全身皮囊最為脆弱敏感的眼中,本就冒了極大的風險,稍一不慎,便會功敗垂成,不但無法修成瞳術,還會就此成了廢人。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修鍊途徑,在人間修真界向來也極少有人問津。
即使終有小成,這雙眼睛也不能像皮囊肉身的其他部分那樣、被重重保護起來,只能繼續以天生就柔弱無比的姿態強行施展著各式術法,一朝受了天災、亦或遭了人禍,甚至無需被破壞殆盡,僅需那麼一點點的傷損,便會比世間所有的寶器、神兵、法衣、乃至人族的四肢身軀更快地崩潰,連帶拖著主人的一身修為作為陪葬,就此成了再無用處的廢物。
這般艱辛且提心弔膽的修鍊,卻於頃刻間就被人斷盡了前頭的所有去路……當然是絕望的。
「他們主僕那一戰後,白義不言不語地徑直離去,就此不知所蹤,六方賈那些僕從們對他向來敬畏,沒有總管先生的死命,壓根不敢追上去……即使後來奉命去尋,也只敢斷定白義不能帶著那孩子無聲無息地逃出淵牢去,卻沒能從這不知邊際、隨時都能變了模樣的虛境里找到白義的半點行跡。」
「至於總管先生,不知是不是被白義傷了身魂,乾脆不打招呼地就此躲了起來,整整兩天沒有動靜,把所有的客人都晾在了一旁,甚至沒有囑咐身邊的僕從們要做些什麼……要不是第五前輩著急得很,逼著六方賈里其中一位山魈替他傳話,恐怕這地界如今還會更混亂些。」
「那山魈帶回來的口信,大多是替杜總管應答第五前輩,剩下來的便是命眾仆掘地三尺、把白義找回來的死令罷了……倒是這件被白義的魘化之氣污了一角的衣裳,被順道送了出來。」
少女這話聽起來輕巧得很,卻讓殷孤光苦笑著扯緊了身上的綰色暗袍。
他心知肚明,三姐雖然心軟,卻也從來都只對自家兄弟姐妹照顧周全,還從未在外人身上費過什麼心思。
於是當初在如意鎮看到杜總管身上披著這件赫然有著三姐化形靈力流淌其中的衣衫時,幻術師便留了心——即使是自家師門的弟妹們,若只是尋常的小病小痛在身,也絕不敢勞動三姐親自動手裁衣,也唯有肉身幾近廢人的七師兄,幾乎把世間所有的毛病都經了個遍,才「囤積」了整整五大箱出自三姐之手的衣衫。
不管三姐為什麼在外人面前漏了她身為紫凰門下的行跡、甚至願意給外人縫製衣裳,殷孤光彼時至少認定了一件事——恐怕沒了這件綰色暗袍,杜總管便不止是難辨凡世顏色了。
這衣衫之所以被送回來,當然是因為被白義的魘化之氣所損,而失了不少的化形靈力,讓本就瞳力不穩的杜總管驚覺自己快成了徹底的瞎子,這才連在外人面前遮掩都顧不得、就慌不迭地派人送來給三姐修補。
若他那雙眼睛果真已到了不可醫治的境地,只能依仗三姐的這件衣裳、來強行護住最後的生機,那一朝失了這綰色暗袍,總管先生當然就此成了睜眼瞎,也不能再在淵牢里隨意來去了。
他即將眼盲如廢人、又同時失去了最為信任的白義駿仆,這種時候,他怎麼能冒險現身在本就桀驁不馴的六方賈三千僕從面前?
他怎麼能讓這淵牢里成百上千、個個都恨不得早些逃出去的九山七洞三泉生靈知道,他這個表面上統領大局的總管先生,已快連自身都難保?
他當然只能暫時躲起來。
可他還能躲上多久?
「我夫妻本沒有太注意這衣衫,還以為不過是會被送去渤海畔、請六方賈的工匠修補便了,卻沒想到……會被送進了淵牢深處。」石室外的少女再次微微躬身,這次連雙手也已敬奉神明般的恭敬之態、拱在了身前,朝著殷孤光姐弟鄭重無比地行了個半禮,「若不是第五前輩一時嘴快,告知這衣裳竟是被送到三姐您這兒來,我夫妻二人也不會專程來煩擾您了……」
女子卻沒有領受對方這大禮,反倒被少女提醒著、想起了另一位讓她嗤之以鼻的老怪物來,嘴角的笑意不退反盛,卻襯得她話里的冷意愈發瘮人:「他反正早已把自己的掌教尊位、師徒之情和最後的一點臉面都拋到了末傾山的地脈火龍里,下定決心要給六方賈為奴為仆了,再出賣我一個……有什麼要緊?」
幻術師目瞪口呆地望准了三姐,還是不能明白過來,為什麼她對差不多算是始作俑者的六方賈總管能夠大度至此,反倒對這位「第五前輩」心懷憤懣到了這般不可寬恕的地步。
三姐常年留守在青要山裡,除了偶爾去往極東廢城,幾乎不和外界有任何來往,雖然不可避免地和紫凰門下其他兄弟姐妹一般,對這世間的眾生多少有些不屑疏離,卻還從未在他這個小師弟面前、現過對某位生靈的痛惡之色。
這位在三姐口中不要臉至極的「第五前輩」,到底是誰……又到底做過什麼?
已有許久未再關心九山七洞三泉的殷孤光,不由得在心下默默地將他記得、且還活在世上的掌教前輩們數了個遍。
直至數到了第四遍,幻術師才驟然楊了眉。
等等……難道是末傾山上的那個戰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