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第542章 棋逢對手(一)
凡世間的夫妻,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者,有心有靈犀、琴瑟和鳴者,亦有貌合神離、同床異夢者,甚至不乏因愛生恨、反目成仇者,但至少在旁人看來,彼此之間都會有股因熟悉彼此而刻骨的情愫繾綣不去。
至於這感情是愛、是恨,亦或痛極終至的陌路,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相同的兩對夫妻,便得因人而異了。
幻術師曾在如意鎮里見過不下百對的夫妻,其中大都忙於應付柴米油鹽,只能在養老撫幼的無波歲月中碌碌無為地度過數十年的辰光,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做成一件驚天地的大事;甚至也未必鶼鰈情深,彼此的相處之道不過是尋一個伴、至少不會孤身老死罷了。
可即便是這種在殷孤光看來毫無趣味的夫婦,也會在他們並不漫長的做伴年歲中,將對方的好壞之處都不經意地記在了心裡,繼而在外人面前自然而然地呈現出某些親昵之舉。
滿桌的佳肴當前,丈夫會一眼就看到妻子最愛吃的那道菜;
走在因元宵燈節而擁擠熱鬧的街道上時,夫妻中總有一位會先伸出手去,生怕待會兒就會被衝散、而找不到對方;
明明鰥居了數年,老人還是會在準備吃飯時、下意識地多拿出一副碗筷……
世間的夫妻無論嘴上如何數落著對方,總會比外人要更熟悉自己的枕邊人。
然而殷孤光眼前的這雙「璧人」,卻分明對彼此……陌生得很。
幻術師冷眼瞧了許久,才發現這對眷侶給他的古怪感覺來自於何處。
那身形玲瓏、面目年輕如及笄年華的少女,一直都目不斜視地望著坐在石室蒲團上的三姐,眉宇間隱有憂色,她手裡的青瓷小瓶更被捏得緩緩打著轉,顯然心下有著什麼讓她頗為犯愁的念想,卻連片刻都不曾往身後的柴侯爺示意,絲毫沒有向丈夫求助、亦或撒嬌的意思。
而比妻子要高大不少的柴侯爺,從方才一路走來、到此刻站定在石室前,都一直穩穩地守在少女的身後左側,既不與妻子並肩同行,亦不見任何親近的護庇之舉,甚至還有意無意地與少女保持了約莫兩步的距離,此時更屢屢環顧四周、將注意力統統放在了對身旁周側的動靜上,全然沒有留意到妻子的憂愁之態,更罔論關心多言了。
這並不是鬧了彆扭后才有的刻意疏遠,亦不像痛惡對方而鏡破釵分的決絕。
倒更像是兩個陌生人萍水相逢、又不得不走在同一條羊腸小道上的……尷尬境況。
這對夫妻,怎麼和才走不久的桑耳長老一樣犯了糊塗,像是壓根不記得眼前人?
幻術師不僅多看了柴侯爺幾眼。
這少女畢竟與他素未謀面,不管她出了什麼差錯,他也是看不出來的。
可柴小侯爺在年關時候拜山如意鎮時,分明還精神得很,怎麼才短短月余,就成了連愛侶都不識得的糊塗鬼?
殷孤光這一細細打量,倒把自己又嚇了一跳。
不對不對……何止是眼前這對夫妻古怪得很,就連柴侯爺,都像是全然變了個人。
那異於常人的奇長雙手、高大偉岸的魁梧身形、亦或面頰邊沿的兩道刀疤舊傷,分明與曾在如意鎮前「救」下范門當家、還被後者無端端奚落了一通的柴小侯爺一模一樣。
可幻術師看著對方那不安微動的右手、和他眸眼中不知為何高騰不息的戒備神色,總覺得這傢伙……似乎和這副皮囊格格不入。
尤其是他那痙攣般發抖著微曲、偶爾幾乎會握成了半拳的右掌,快要讓殷孤光記起了某位同樣身形魁梧、卻絕不會離開那把壞脾氣的寬闊大刀的修真界生靈。
若不是三姐的左手正虛按在他的背脊上,殷孤光幾乎要跳起了身、當場喊出破蒼的名號來。
「這個時辰,柑絡長老該還沒有忙完他的『早課』,賢夫婦最好晚些再去……」
似乎是看懂了小師弟對眼前這對夫妻的好奇之心,蒲團上的女子忽而再次出了聲,「善意」地留住了本該舉步前往他處的少女與柴侯爺。
「三姐若不嫌我夫妻叨擾,能不回去……我們當然求之不得。」少女像是久等著女子的挽留,聞言微笑頷首,竟也毫不客氣地應下了這著實有些生硬的借口,「白義那一番鬧騰后,六方賈諸仆都受了總管先生的死命,不分晝夜地四處尋覓,如今也就只有這裡……還稍稍安靜些。」
不知是不是因為石室外萬千碎芒遊走得太過雜亂,殷孤光只覺得這少女這一低眉垂目,像是偷偷往自己看了幾眼。
他全身的骨血都幾乎在這一瞬冷透。
不可能的。
師尊紫凰傳下來的化形術法,是凡間不曾有過的上神衍化之力,雖然三姐如今的身魂受了禁錮,可要施展個區區的「魂隱」之術,也絕不會出任何的紕漏。
即使是六方賈那位一目雙瞳的總管先生站在面前,殷孤光也不信會被對方看出什麼破綻來。
然而這不見半分精怪妖魅之氣的少女,不過是有意無意地轉過了眸光,就不偏不倚地盯准了幻術師的雙眸。
她微微歪著頭,顯然不是在看殷孤光身上這件綰色暗袍。
幻術師下意識地往裡縮了縮,卻愈發驚恐地看到了少女唇邊一閃即逝的笑意。
似乎是和小師弟看到了同樣的景象,虛按在殷孤光背脊上的兩指下驟然加了幾分力道,不知是惶恐不安……還是激動非常。
少女隨手將青瓷小瓶放回了袖裡,自然無比地將眸光正式停在了綰色暗袍的風火紋樣上,故作驚嘆地笑著問了句:「這件衣裳……就是總管先生特意拜託三姐縫製的么?早就聽說六方賈里的所有工匠都縫補不了這衣衫,唯有送到三姐你這裡來,才能補回原樣,沒想到才過了六天,就已完好如初了。」
「九幽虛境里的魘化之氣輕易不漏到人間界來,難得碰上這種古怪的破損,就算杜總管不派人送來,我也是要和他求一求的。」蒲團上的女子淺笑晏晏,按在殷孤光脊梁骨上的手指愈發重了力道,將小師弟生生地又往蒲團里埋深了幾分,「倒是白義那孩子,平日里看起來乖巧聽話得很……怎麼好端端的會和杜總管犯了犟,還鬧得把火氣都撒到衣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