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第477章 不知死,何來生(二)
「小牙?喂喂喂,你這孩子怎麼說睡就睡……本神硬撐著到現在,就是要聽你狡辯出個道道來,你怎麼還睡痴了過去?」
耳邊忽然炸響了個氣急敗壞的女子聲音,石室里的少年只覺身子驟沉、又霍然輕得像是被人從雲巔扔了下來,驚得他手腳無措地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才猛地睜開了雙眼。
額前的灰白長發依舊遮著他的眼眸,唯有髮絲間留出了旁人看不清的幾縷空隙,讓他能不為人知地窺到外界。
他仍然好端端地坐在石室里,咫尺之遙的「門」上也還是跳動著幾團灼灼的赤色妖焰,而石室外除了索命小鬼的面色奇差,另外兩位劫獄者更是或茫然、或小臉緊繃地呆在原地,不曾離開半步,然而他身側的幾面高牆上原本妖異如鬼的血脈枝椏,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熄滅得差不多了。
淵牢里的森森冷意分明還是刺骨得很,小牙的背脊上忽地滲出了大片的冷汗。
他剛才……是睡著了?
怎麼可能?
自打進了這湖底虛境、被六方賈扔進了這間不知多少前輩葬身於此的石室后,他便清醒得堪比不夜族。不知是因為身魂里的妖力終於得了自由,亦或曾經在冽川荒原上睡了太久,他在淵牢里幾乎沒有合上過眼。
他不是沒有試過闔眼——六方賈有意要把他同淵牢里的其他囚徒隔絕開來,並沒有在這層牢籠里給他留下任何的同伴,於是即使是在雪鴞族居地里習慣了孤身發獃百年的他,也覺得這片幽沉無聲的黑暗實在太過無趣,在把這石室高牆上所有的抓痕與神兵遺骸來來回回認了十一遍之後,他還是想偶爾睡上一覺的。
可他試過了自己所知的所有法子,也沒能如願。
他就這麼睜著雙眼,不覺得疲累,亦沒有半分的恍惚睡意,自己和自己說著毫無意義的閑話,稀里糊塗地過了數十天辰光,直到等到了並非為他而來的三位劫獄者。
為什麼偏偏是這時候,他會毫無察覺地突然入了夢?
為什麼他明明還在啰啰嗦嗦地和石室外的三位來客發著牢騷,驟然就毫無徵兆地身魂抽搐,就像是有數不清的牛毛細針刺入了骨血、如同要把這徹骨的痛意將他從另一個世界里拉回來?
小牙駭然地抬了頭。
他絮絮叨叨地、自以為是向石室外的幾位說了那許多……其實不過是他入了障?
「你亂糟糟地都在發夢胡說些什麼?」師姐大人坐穩在沈大頭的肩上,一張枯黃乾瘦的小臉因為氣憤太甚,而皺得活像是個堪堪經受過了場霜雪、而掉在山泥里的衰敗柑子,「本神又不是沒有去過冽川荒原……這世上還沒你這娃娃的時候,我就在那個冰原上見過尚未長成的小白夜貓子,當然知道雪鴞族的居地實在無趣得很,就連佑星潭都比那要好玩上許多。」
「可這和你說些死不死、活不活什麼的胡話……有什麼干係?」
她氣得快從大頭侏儒的肩上掉下地去。
要不是看在小白夜貓子的面上,她才懶得搭理這個既沒有二代「病人」那麼好玩、又和孤光一樣喜歡離家出走的妖力爐鼎的。
可還沒等她教訓完,片刻之前還清醒無比的少年就忽地雙肩一垮,像是有意要和她作對般,竟時左時右地開始虛點著腦袋……赫然是打起了盹!
就連那方才還被他驅使如奴僕、在石室高牆無數細痕之間疾奔的赤色妖焰,也極快地黯淡了下去,像是沒了新主人的掌控,它們便亂了陣腳、不知何去何從。
不知是在這場突如其來、又長不過一盞茶辰光的短暫休憩里做了個什麼夢,小牙沒能聽到師姐大人的無奈呼哨,沒有注意到神色肅然的小房東惑然壓了壓前爪、便讓滿室的妖焰大半退回了石室的「門」上,沒發覺他的灰白髮絲儘管還是拖曳在冰冷的湖石上,這一次卻沒在蛟龍骨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就以這副懵然近乎痴傻的模樣,在三位目瞪口呆的劫獄者眼前莫名其妙地睡了過去,甚至分不清、辨不明哪邊才是虛夢,還是固執無比地繼續著他的絮絮叨叨。
只是石室外的三位盡皆豎起了雙耳,也沒能全然聽清小牙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們只知道少年恍惚間似乎是說了好多話,卻因為入夢太深而模糊了其中的大半,落到他們耳里的,幾乎只剩下了難辨其意的齒聲。
師姐大人搬出了她這輩子最大的耐心,也只聽到了少年依稀在抱怨雪鴞族居地太過無趣的那句話,此後便稀里糊塗、儘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模糊言詞,讓她聽得腦仁發疼。
她實在懶得再等,終於拔高了聲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小牙的魔障夢境。
她不是不知道淵牢禁錮大陣的厲害——初進這湖底虛境后不久,她的本尊肉身就沒能抗住蛟龍骨和這禁錮術法的雙重威壓,腦袋一歪、乾脆在小房東背上呼呼大睡了過去。所幸犼族幼子煞氣太重,得以護得她撐到了參族滋補之力馥郁瀰漫的地界,這才從「障」里逃了出來。
她在清醒過來的那一瞬,就明白了太湖淵牢能夠囚住九山七洞三泉許多「大人物」的真正緣由——在她的那場夢裡,反反覆復都是四師兄把她接回紫凰門下、帶著她雲遊人間界的陳年舊事,一場接著一場、如同小輪迴般地翻來覆去,她卻怎麼都捨不得離開。
若在這湖底虛境里睡了過去、便是陷入了自己的「障」,那根本不懂太上忘情為何物的人間界眾生,當然是沒有一個能逃得開去的。
眼前這個不聽話的爐鼎少年,執念之深並不亞於冥界的惡靈們,身魂里又有連犼族幼子都無法望其項背的精純妖力作怪,若就這麼深陷了進去……大抵是誰都拉不回來了。
「沒幹系……都沒幹系。」
石室里的少年痴怔半晌,終於啞然失笑著搖了搖頭,他那奇長的額前灰發擋住了他眉宇間的悻然神色,卻擋不住他語聲里的頹喪之意:「晚輩只是沒有料到,這湖底的淵牢會比冽川荒原更沒意思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