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第439章 山不轉水轉(二)
「爹,我餓了……想吃雲片糕。」
五歲的秦鉤躲在大樹的枝椏密葉間,偷偷摸摸地往不遠處的院落里打量著,恰好聽到那看上去像是廢棄宅子的小院里響起了個清脆的童聲。
頭頂上的天光依舊刺眼,讓秦鉤不得不眯了雙眼,才勉強看清這聲音的主人。
與自己同年的樓化安,果然和平時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家門檻前,正偏著頭、往屋裡呼喊著。然而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回應,五歲的小樓有些不耐煩起來,再次高揚起了嗓音,像是撒嬌著重複了句:「娘,爹不理我。」
「死小子,五歲就會告你親爹的狀了,再過幾年還不得把你爹踢出家門去?」
屋裡撲出來個高大的身影,毫無預兆地抱住了端坐門前的兒子,笑著狠揉了小樓的腦袋頂,順手將一個竹編簸箕扔到了兒子懷裡:「這次趕回來得太急,都碎得差不多了,可不許再在你娘面前說我壞話。」
「反正你也沒帶回過不碎的。」小樓縮了縮脖頸,躲過了自家老爹的揉頭魔爪,一本正經地打開了簸箕里的荷葉小包,從裡頭揀出了片稍顯大塊的雪白糕點,頗為珍惜地抿進了嘴裡。
「你要真喜歡吃,我讓秦家嬸嬸多給你帶點回來。」樓家老爹識相地收回了手,笑嘻嘻地伸了個懶腰,打算陪兒子多曬會兒天光,「這兩年後山的收成不錯,我和你娘暫時都不會再去巢湖那邊……雲片糕這種麻煩的糕點,冀州府城也沒得賣,倒是你秦家的叔嬸常往外跑……」
「不要。」小樓抱緊了懷裡的簸箕,依依不捨地咽下了嘴裡的糕點渣片,搖了搖頭,「別人帶回來的雲片糕,不好吃。」
樓家老爹啼笑皆非:「不是碎的……不好吃?」
「嗯。」小樓竟還真的重重點了頭。
「好好好,隨便你,不找就不找吧。」果然永遠辯不過兒子的強詞奪理,樓家老爹當即敗下陣來,笑著嘆了口氣、順勢站起了身,像是要回到屋裡幫孩子他娘準備午間的吃食。
可他轉過身去之前,還是咧著嘴、朝院落外的那棵大樹揮了揮手,聲音卻未高揚起來,顯然還是對仍然端坐在門前的兒子說的:「就是別急著一頓就吃光……小秦大概又餓得慌,記得讓他留下來吃飯。」
樓家老爹回到屋裡去之前,還朝樹上的秦鉤揚了揚下巴,示意這常年來家裡蹭飯的小鬼不用再躲躲藏藏。
得了樓家大叔的首肯,秦鉤歡呼著扒拉開了身前的枝葉,利落無比地手腳並用、像只猢猻般地從枝椏間爬了下來。
「木頭!」五歲時就長得高高大大、身形趕得上尋常七八歲孩童的秦鉤,比發小要高出足足一個頭去,此時歡呼著狂奔進院落里來,忽地帶起了陣肆虐的塵風,驚得小樓趕緊把荷葉小包護在了懷裡,生怕老爹難得帶回來的雲片糕會沾上泥巴。
「王老大夫昨兒個從後山采了好多草藥,裡頭還有咱們上次吃的紅果子……走,跟我去七禽街!」明明滿臉滿身都是塵土,然而秦鉤不管不顧,眉眼飛揚地就要上來拽發小的手。
小樓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卻神乎其技地往右挪了挪,躲開了秦鉤的試探,顯然是早就習慣了發小這種二話不說的魯莽舉動:「娘快煮好了午食,現在不能去。」
他偏過頭去,示意秦鉤也聞聞正從廚房裡傳出來的噴香味道:「娘從府城裡買了些田螺回來,在大缸里養了好幾天,說要煮湯給我和爹喝……湯羹冷得快,不能讓娘等著我。」
秦鉤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抽了抽鼻子——他不知道這世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什麼味道,他只知道自家娘親難得才回一趟家,燒的也竟是些奇形怪狀、讓人不敢入口的飯菜,和小樓阿娘的廚藝比起來……根本是天淵之別!
「咕——」
秦鉤趕緊捂住了不爭氣的肚皮,倏地紅了臉。
小樓偏著頭,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
等到他回過頭來,秦鉤已經連兩隻耳朵都燒得通紅,正尷尬不已地留也不是、跑也不是。
「坐下吧,娘本來就算上了你。你不來,她也是要送去你家陪你吃的。」
因為自家老爹進門之前的囑咐,小樓最終沒讓發小出更大的丑,他拍了拍身邊的狹窄石階,順道揭穿了好友這趟偷偷摸摸的真實意圖:「反正你家裡也沒吃的,專門挑這時辰來,不就是為了跟阿娘要這頓飯嗎?坐下吧。」
秦鉤嘿然笑著撓了撓頭,渾然不介意發小的「冷言冷語」,一屁股坐在了小樓身邊。
「你真的看到王老大夫去後山採藥了?」
「嗯……」
「葯婁里真的有上次的紅果子?」
「真的有很多……」
「那你怎麼不去吃?反正王老大夫罵天罵地,偏偏不打你。」
「他不打我也不去,那紅果子好邪乎,上次吃了幾把,回去拉了一整夜……」
「那你還想騙我去?」
「反正你那次吃了也沒事嘛……」
秦鉤和小樓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辯著嘴,傻乎乎地坐在門前,等著樓家娘親做好午食。
直到秦鉤的肚裡再次震天雷般地「咕咕」亂響了起來。
明明是五歲的孩童,然而小樓側過頭去,看著忽而正襟危坐、面色卻再次通紅的好友,卻像是個老人家般搖了搖頭。
他從懷裡拿出了當成寶貝的荷葉小包,裡頭散亂著碎得不成樣子的雪白糕點,雖然他只吃了一口,可剩下來的攏共也只有那麼一小堆,是老爹幾個月才難得帶回來給他一次的雲片糕。
小樓伸出手去,將荷葉小包遞到了發小的眼前:「爹從外頭帶回來的雲片糕,吃不吃?」
秦鉤肚裡的雷聲響得更厲害了:「……好。」
五歲時坐在樓家門前等著吃飯、順道將發小的寶貝糕點分了個乾乾淨淨的往事,因為縣太爺這一句入夢時的低語,忽地就在秦鉤眼前轉了個全。
昏黃的火芒躥動在幽沉黑暗的半空中,看著癱軟在冰冷湖石上、肉身吃痛得已有了幻覺的幼時摯友,半晌都不知道該找誰求救。
這片再次沒有第二個清醒生靈的黑暗裡沉寂了許久,才響起了秦鉤那有些發啞的低沉嗓音。
「木頭……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