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第372章 久違的師姐大人(一)
甘小甘是第一次知道,如意鎮外的山裡竟會冷成這個樣子。
住在山城裡的這十多年來,她被四位好友護得像是個凡世深宅大戶里的閨女,從未踏出過小城半步。女童早就習慣了乖乖待在九轉小街的三層小樓里,和大順默默為伴,安逸平靜得……幾乎超出了她以往數千年所能想見的最好日子。
十餘年來幾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甘小甘,連跟著柳謙君在人間界各處角落漂泊輾轉的百年歲月都快忘了個乾淨,更不用提在太湖淵牢下、甚而是還在厭食族裡被尊為金鱗長老的那些舊事了。
她從前的喜樂、嗔怒、痴念、嫉恨、不舍……都像是被小房東的山神結界劃在了外頭,連著整片人間界一起,被隔絕到了個自己尋不到、也不想去找的地方,如同成了上一世的執念。
這輩子,本也就不該再記得前世的愛恨嗔痴,對不對?
可是她實實在在地看到了不再年幼的大苦,實實在在地……也還是這輩子的自己——甘小甘。
於是當大苦說要帶她回厭食族去的時候,她連守在自己身邊百年、只為護她周全的柳謙君都再顧不得,就恍恍惚惚地點了頭,繼而乖乖地跟著伢兒出了如意鎮。
駝背的厭食小妖竟也頗為識相地安靜跟在他們身後,師徒三代就這麼一路順當地安然出了如意鎮,沒有山神結界的阻攔,更不見賭坊諸位怪物的打擾。
不久之前才動用了肚裡深藏已久的混沌之力、來為斗篷怪客治傷的甘小甘,肉身魂魄皆虛弱無比,又整整一天都未進食,若非早已是散仙之身,恐怕根本連挪步的氣力都無,又哪裡還能注意到,諸位摯友早都被大苦暗中「指使」得團團轉?
她滿心滿眼都是昔年怕黑、怕死、怕閉關時太過孤獨的大徒弟——伢兒已經修鍊錯了法子,再這樣下去,大苦的陽壽最多只剩六十年,她當然要跟回去守在伢兒身邊,好好看著他……等到大苦修到了大成之境,能真的成了厭食族裡的金鱗長老,她再回如意鎮來也不晚。
君、孤、仲、歌,還有順,反正都會在這山城裡等甘回來的……甘什麼時候回來都行,是不是?
甘小甘走出如意鎮的時候,甚至還有些小小地雀躍。
她不在如意鎮的時候,賭坊里的諸位好友也能好好地歇上些日子,不用再為她的每天兩頓吃食奔走煩擾,想必……他們也都是高興的。
甘小甘就這麼自欺欺人地想著,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她並不熟悉的山道上,在只有星月落下微弱芒輝的凄冷午夜,被斗篷怪客和駝背小妖帶著離開了如意鎮。
幽暗寒冷的夜空下,她沒有看清自己轉過了多少個山道拐角,沒有注意到駝背小妖被大苦指使著、不情不願地奮力踹掉了他們一路上留下的走動痕迹,沒有料到……僅僅是不到兩個時辰后,她就會拋下了大苦,死命地朝著她依稀記得的如意鎮方向狂奔而回。
「你現在回去……他們也早就不在了。」
她只記得自己轉身就走時,伢兒還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荼白大氅,冷笑著說了這麼一句。
不會的……不會的!
君和孤都那麼精明,從來都是他們去騙別人……怎麼會因為伢兒的一句話,就在這麼短的辰光里,真的成了他人的階下囚?
伢兒是騙她的……一定是。
大苦從小就喜歡騙另外四個伢兒,喜歡騙她這個師父,可是他膽子那麼小,又根本打不過君他們五個里的任何一個……哪裡做得成什麼壞事?
他一定又是胡說!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在山裡跑了這麼久,也沒聽到君他們來找自己的動靜?
為什麼明明有幾百戶人家的如意鎮,像是突然就從這百里群山間遁去了蹤跡,連絲毫痕迹都沒留下?
為什麼她找了這麼久……也沒有碰到、聞到、聽到、看到自己明明住了十餘年的山城?!
甘小甘閉著眼,整副身子都栽在了冰冷微濕的泥土裡,山裡的風比她要精神得多,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讓多年來習慣了在溫暖床榻上入睡的女童不自禁地蜷曲了身軀,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山泥里去。
她在山裡漫無目的地狂奔了數個時辰之久,身魂的虛弱傾頹已幾乎要了她的命,可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能想到的,來來去去全都是自己再也找不到如意鎮,再也來不及把已陷入困境的摯友救回來。
她止不住自己眼裡落下來的淚,也壓不下四肢全身骨血里泛上來的疲累之感,直到癱倒在山泥里,也還掙扎著嘶喊出了小房東的名——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如果連歌這個山城土地爺都聽不到她的哭喊,那麼這十餘年來的安穩歲月,恐怕不過是她的一場美夢罷了。
也許這與世隔絕的如意鎮,不過是她從太湖淵牢下逃出來的流亡歲月里,偶爾昏倒在某個陰暗角落裡時,給自己編的虛幻夢境。
君從來沒有來救過她……她也沒有碰到過歌和順,沒有遇見過孤和仲。
從生到死,她從來都只是自己一個人。
甘小甘就這麼昏昏沉沉地蜷身倒在山泥里,眼裡的淚似也落盡,已然滲不出一星半點的水光。
她太累,累得連鼻息都遊離微弱,在她臉頰邊的泥土也分毫不動……這時的她,像極了在山裡猝死、便歪倒在地無人知曉的小鹿。
連不久之前還被她嚇得撲騰亂飛的山間鳥雀們,也都不再將甘小甘當成個陌生的活物,而大膽地湊了過來,開始在她身上肆意亂跳。
「連英明神武的本神來了都懶得搭理……這是都趕來看什麼?誒……大眼的厭食丫頭?」
甘小甘朦朦朧朧地覺得,身邊有不少輕巧迅疾的撲翅聲和蹄跳聲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個分明陌生得很、卻也模模糊糊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響在了耳邊。
她用了全身的氣力,才終於撐開了眼皮一線。
耀眼刺目的天光下,女子的眉目清婉如昔,依舊艷如九天謫仙,就連嘴角那欠揍的嗤笑神情都絲毫未變。
「怎麼我才走了幾個月,你就落魄到來這裡吃土了?我家小師弟虧待你到這個地步,我陪你回去整死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