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第365章 師徒夜話(二)
女童這一轉念,就讓斗篷怪客可憐兮兮地在天井地面上躺足了小半天。
時辰漸晚,賭坊天井裡並沒有放著像小樓正堂里那樣的燈火,緩緩暗沉了下來。而小城的蒼穹亦與平日里不同,依舊被半世星流的化形術法遮住了本相,只能從天頂缺口漏下了几絲微弱的星月清輝,讓吉祥賭坊的二號天井裡不至於一片漆黑。
不知是不是又被素霓劍敲暈了幾次,平時最閑不住的張仲簡一直趴伏在自己的房裡,竟就這麼睡足了五個時辰,根本不知道小樓天井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至今還霸佔著八仙桌的小房東,只會比他睡得更沉——直到甘小甘逼著斗篷怪客徹底空腹后,女童才看到那大缸里除了自己為了給伢兒治傷才放出的混沌之力,最強勁的一股力量卻赫然是楚歌的身魂靈力。
平白丟了這許多力量,換了尋常的精怪早就三魂潰裂、七魄散盡,也怪不得向來精神的小房東會這般貪睡。
而身魂都未受什麼大傷的柳謙君與殷孤光,則早在斗篷怪客吐盡腹水不久之後,就留下了甘小甘師徒孫三代共處,雙雙躍出了小樓天井,去安頓那些不知道會把如意鎮折騰成什麼樣子的百餘厭食族眾去了。
千王老闆原本並不想去——自從見到斗篷怪客現身開始,柳謙君的臉色就差得讓諸位好友都不敢多言,顯然對這個嘴上無德的厭食族大長老並不信任。
她又怎麼肯把女童留在這一個比一個卑劣無恥的師徒身邊?
然而殷孤光背對著甘小甘,朝著柳謙君微動唇齒,無聲地向老朋友遞了句話,最終還是把千王老闆帶著一起掠出了小樓天井。
「各人緣孽各人磨。」
這是柳謙君剛住進如意鎮的前幾個年頭裡,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即使這斗篷怪客確實如柳謙君的揣測,當年是害了甘小甘被封印入太湖淵牢的禍首之一,可女童顯然並不在意——倘若連甘小甘自己,都願意這般平心靜氣地面對昔年的大徒弟,他們這些「外人」,也該暫且退一步了。
於是此時小樓的二號天井裡,便只留了孤零零清醒著的甘小甘,和一眾皆睡得不省人事的親人和摯友。
就連五個時辰之前還剛從大長老肚裡逃出生天來的駝背小妖,也因為身旁再沒有能頂嘴抬杠的清醒生靈,連甘小甘也再不朝他看一眼,愈發覺得哈欠連天,最後只能百無聊賴地找了個陰暗的角落,把身上的墨綠斗篷一卷,也迷迷糊糊地跟著陷入了賭坊里的「沉睡大陣」里去。
沒得吃……也沒得吵,更跑不了,不睡還能幹嗎?
甘小甘就此得了徹底的清靜,能夠久違地守在大苦的身邊,看著大徒兒的安然睡顏。
夜色昏沉,天井裡漸而起了晚間的涼意,讓坐在廊下青石上的甘小甘身子微抖,只覺得滿院的冷風都圍住了自己。
這時候,早就過了她這十餘年來睡下的辰光,然而甘小甘強撐著沉重的眼皮,卻只是緊緊地拉住了身上的荼白大氅,依舊不肯孑然一身地去自己溫暖的床榻上休憩。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陪著還在天井地面上直挺挺昏睡著的斗篷怪客。
良久,直到小樓里只聽得到楚歌的極輕鼾聲,女童才無聲地翹起了嘴角,連一雙大眼也微微彎成了月輪模樣。
「伢兒你聽,這裡……是不是很像甘給你選的閉關洞窟?」
在小城裡隱居十餘年、每天不一定能說上一句囫圇話的甘小甘,竟在這除了自己、便根本沒有一個清醒生靈的天井裡絮絮地言語了起來。
「你說那個洞里四處漏風,一到夜裡,就像有整個厭食族在陪你修鍊,吵得根本靜不下心來,纏著甘給你換個地方。」
已有多年沒說上這許多話的女童,語聲里多少有些磕磕絆絆,可還是努力地一字一字說了個十分清晰:「可是你們五個里,就數你最怕被留下一個人……那個洞窟,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甘小甘慢慢地抱住了雙膝,將下半張臉都捂在了大氅里,一雙眼睛卻若有所思地望著斗篷怪客,語聲漸低:「甘走的時候,你的頭髮還只在腦門頂上轉了個大旋,被他們四個笑得賭氣,一個人跑了出去,還說吞天咽地根本不可能有大成之境,說甘肯定是騙你的……」
「可你看,伢兒現在的頭髮,不也長得像是個怪物?只要你肯在那洞窟里再呆個幾百年,肯定……就能比甘還要厲害啊……」
「要是他們四個能看到現在的你,也該知道,大苦真的比他們要聰明得多……也只有你,才能耐住數千年的孤獨苦修。」
甘小甘從大氅里伸出手去,輕輕地拂了拂斗篷怪客小臉上的亂髮:「辛酸咸鮮四個伢兒會不會怪你,甘不知道……可他們四個羨慕了你一輩子,一心以為甘把族裡最好的術法只傳給了你。」
「是甘錯了。」
「甘以為,選上五個膽小怕事的徒兒來做五目長老,會逃得開族裡數代以來的那個詛咒……以為讓比你更懦弱的他們四個斷絕了修鍊吞天咽地的可能,辛酸咸鮮四伢也只能羨慕個幾年,卻絕不會明裡暗裡地來搶。」
「甘錯了啊……甘該早早地就告訴你們,讓大苦你不會一時心急、選了這難以回頭的邪門路子,也讓他們四個不至於對你懼怕過了頭,怕到……連自己的性命都能拱手奉上。」
「伢兒,甘早該回去的……回去看看你們……」
女童身上的荼白大氅,是小房東從江浙一帶府城帶回來給她的過冬禮,針腳細密、溫暖似熱爐,在這還未褪盡冷意的深冬午夜,實在是僅次於被褥的催困之物。
於是在廊下坐了許久的甘小甘,也終於敵不過滿身的倦意,就這麼枕著自己的雙膝,隨著八仙桌上楚歌的鼻息,漸而閉了一雙大眼,也沉沉地墜入了睡夢裡。
她沒有注意到,天井外的蒼穹上月輪移動,已快到了子時。
在天井地面上僵直無聲地躺了小半天的斗篷怪客,就在這時候動了動,竟把他那滿頭亂髮繞頂、而無法看到雙眸的腦袋,朝著甘小甘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