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第332章 五目金鱗(一)
在旁人眼裡,甘小甘是什麼?
在如意鎮的滿城老小看來,這個十餘年來都未曾長高、而面容五官也永遠如同及笄之年的外來女童,顯然也是個被小房東引回來的怪物。
所幸甘小甘永遠都躲在九轉小街上,即使偶爾被諸位好友帶著出來見了生人,也極少開口說話,除了胃口奇大,倒並不像其他幾位怪物那樣常常鬧出些奇怪的動靜來,哪怕真的是個怪物,也不被這滿城的凡人們當成什麼大麻煩。
見慣了永遠不會長大的小房東在如意鎮里高來高去了多年,山城裡的百姓們早就認定,能呆在這個仙人娃娃身邊的甘小甘,也必然是傳說中的仙神中人,就算行為怪異……也是小房東要擔心的煩事。
而在與女童相處了十多年的殷孤光、張仲簡和楚歌看來,這據說年歲僅次於柳謙君的妖族老前輩,實在有些過於神秘——且不說女童從頭到腳根本看不出多少身為長者的迂腐之氣,若不是柳謙君這個參族老祖宗言之鑿鑿,而賭坊三人眾也確實從女童的身魂中覺出了她蟲族本尊的強大妖力,恐怕也不會承認這看似凡世女童的甘小甘,竟比他們三個的年紀都要大上不知幾輪。
從未見過甘小甘千年前那般煞星模樣的賭坊三人眾,只知道老朋友出身於在蟲族裡也算金貴珍稀的厭食一族。而這個據說曾是南疆聖蠱之一的蟲族,早在萬年前就被人間界眾生逼得躲去了不知哪個角落裡,並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族群,讓他們三個也根本無從得知,甘小甘的過去里到底還有著什麼樣的牽絆。
天可憐見,就連楚歌這個犼族幼子,也從未聽擔任各地山神的自家長輩兄姊們,提起過與厭食族的相遇。
若不是柳謙君與甘小甘有著數千年的過命交情,恐怕賭坊三人眾至今也對女童的身世將信將疑——她那滿身繾綣不去的刻骨病氣,讓諸位好友至今都束手無策,也讓甘小甘在如意鎮的十餘年平靜光陰里,整日病怏怏地如同風中弱柳,根本做不出、也做不到什麼滅絕他人性命魂魄的過分舉動。
然而依著柳謙君的說法,為了護住厭食族的弱小眾生,她這個曾經身為族中五目長老之首的金鱗長老,是開過不知多少次殺戒的。
千王老闆隱有憂色地重提起這樁往事時,賭坊三人眾都不自禁地望准了依舊坐在他們面前、神情痴怔的甘小甘,只覺得柳謙君根本就是太過悠閑、才編造出了這種彌天大謊來消遣他們。
即使知道女童身懷吞天咽地的奇絕修為,他們也根本無法想見,這平日里頂多就是張張小嘴、吃下諸多奇詭吃食的甘小甘,竟會有狠心辣手奪了任何一個生靈性命的過往。
他們不是前世命喪女童肚裡的秦鉤,即使終究聽說了這段往事,也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他們只知道這十餘年來,眼前所見到的,是永遠痴怔獃滯、只有面對每天兩頓吃食才會稍稍回過神來的虛弱女童;耳邊聽到的,是甘小甘情急之下,才極慢極慢地從口中吐出來的寥寥數語,其中的大多,還都是喚著他們的名。
至於她昔年到底是不是什麼金鱗長老,似乎跟他們、甚而跟現如今的甘小甘,都毫無干係。
直到這百餘外來客以他們獨有的吵鬧樣子,迫到了賭坊五人眾的眼前。
除了多年來從未放下過對摯友憂慮之念的柳謙君,賭坊三人眾到了這一刻才恍然驚覺,看似最神秘、也最靜默無聲的女童,畢竟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孤魂野鬼。
那雙重的障眼術法之下,她依然有血有肉,多少年前也該有過疼愛她的雙親,如同人間界的所有山野精怪般,有她族裡每一位親人的牽絆。
事實上,到了女童這個年紀,也早就是該和柳謙君這個參族老祖宗一樣,兒孫繞膝、數代同堂了。
即使她膝下未有自己的骨血,蟲族這種在妖界中子孫最為昌茂的族群里,也該有許許多多她的血親晚輩,在迫切地等著她的歸去。
這個假借對參娃有意之名潛進如意鎮來、迄今已然遁跡了半月有餘的斗篷怪客,這個顯然就是滿地蟲族來客們口中那個「小氣到了極致」、「餓瘋了就根本不管族眾生死」的厭食族大長老,此時不就正悠然地站在十丈開外,沖著甘小甘極盡譏嘲之語,甚至似乎還自稱是……女童的不肖徒兒?
賭坊三人眾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壓下了讓這群嘈雜外來客統統閉嘴的衝動,獃獃地望向了依舊在小樓頂端的甘小甘——六人眾里對自己往事最三緘其口的女童,似乎終於等到了與她天生就更為親近的晚輩族眾。
比起他們這些不過十餘年短短交情、也遠遠論不上什麼生死摯交的朋友來,出自同一祖先血脈的族眾們,想必與甘小甘……要融洽得多,是不是?
賭坊三人眾茫茫然地抬著頭,只覺得在這半世星流術法覆蓋的詭異蒼穹天象之下,小樓高處的甘小甘一如十年前的病弱瘦削,然而那痴怔的眉目間卻隱隱有他們從未見過的欣然情愫。
女童沒有注意到,自己腳下的九轉小街上倏忽間安靜了下來。
她不知道,這短短的一轉念之間,三位處世之道截然不同的好友已在心下齊齊泛起了同樣的失落之感。
甘小甘更沒有來得及看到,從來都不願讓外人輕易看到她冷然神色的柳謙君,從頭到尾都沒有將眸光轉到旁人的身上去。千王老闆靜默無言地立在小樓的檐下陰影里,微微發著抖,牙色衣袖裡的素手捻著她那如同墨色泉瀑的一段長發,指尖幾乎要掐斷了那被凡間萬千生靈當成至寶的髮絲。
女童只覺得小樓頂端的風勢依舊有些大,讓她不自禁地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荼白大氅,將自己的身子包得更緊了些。
她目光所及之處,是那個明明進鎮后就與她素未謀面的斗篷怪客。
甘小甘微微歪著頭,不知是認出了對方身上那件泛著股腐敗墨綠之色的熟悉長袍,還是被那怪客接連不斷的譏嘲之語,刺到了她還依稀有些印象的破碎記憶,她在這長久的靜默后,終於神色迷惑地張了張小嘴。
「苦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