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第321章 厭食五目(二)
賭坊五人眾還在吉祥小樓的二號天井裡茫然無措時,縣衙後院的這頓早食才剛剛結束。
眼看辰光漸漸挪移,縣衙後院的大門外還是沒有傳來任何的動靜,顯然已不能再等到甘小甘回來,然而縣太爺卻還倚靠在自家房門上、依舊沒有往裡邁進一步。
他只是這麼冷眼瞧著飯桌上的那碗野菜粥慢慢褪去了熱力,最終不情不願地成了被遺忘的「美味」。
而替代了甘小甘坐在飯桌前的外來客,則渾然一副鳩佔鵲巢的悠哉模樣,依然老神在在地使著原本是甘小甘專用的那雙木筷,將這五道「大菜」東一筷西一筷地夾到了他那隱在斗篷暗裡的嘴中。
這頓早食延續了半個時辰之久,才依稀有了終結的勢頭。
縣太爺皺著眉,只能這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為甘小甘精心備下的幾樣「美味」漸漸空出了大半,幾乎都消失在了斗篷怪客那矮小的身軀里,卻不置一詞。
從這位客人進了他縣衙後院那一刻開始,他這個正統的主人家似乎就必須要裝聾作啞,不能對這個看起來分明弱小猥瑣得很的客人指手畫腳。
他像是個碰上了個逼上門來的債主,自知理虧得很,根本不打算再做什麼掙扎。
「呼……你這手藝,就算再練個二、三十年,也不足夠留住她,還是找個師傅好好學學吧……」
墨綠長袍下的面目依舊不能讓旁人窺得分毫,可斗篷怪客意猶未盡地放下了木筷,話里的厭惡之意還是毫不掩飾地漏到了縣太爺的耳中。
他明明將這滿桌的「美味」都掃了大半,怎麼還這麼理直氣壯地輕侮起辛苦烹煮這頓早食的縣太爺來?
然而被埋怨的正主神色不動,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下場。
縣太爺並不介懷這分明沖著自己而來的鄙夷之語,只是耷拉著眼皮、有氣無力地敷衍了句:「不好吃就不好吃吧……只要別在子時后再吐出來就好。」
斗篷怪客嘿然冷笑:「我和她不一樣,沒被那禁忌術法弄得自己神志不清,還沒蠢到分不清時辰,在午時之後特意往肚裡塞些吃食折騰自己。」
縣太爺聞言,默然地側過了頭,面上驟然閃過了痛惡之色。
剛剛得知甘小甘那可怕的吃食習慣時,他和秦鉤一樣,嚇了個面色青白,足足有數夜不敢安寐,夢裡儘是這大眼的女童吞下了整個如意鎮的凡世生靈,然後又將這小小山城在肚腹里絞成了廢墟殘垣,吐了個乾乾淨淨。
比起把前世忘得徹徹底底、還能被帶去了裂蒼崖「避難」的秦鉤來,必須守在小城裡看著賭坊五人眾、甚至在這數月來還被甘小甘「軟禁」的樓化安,本就要可憐的多。
可這數月的朝夕相處,雖說其間也出過差點被餓極的甘小甘恍惚當成吃食這種可怕的事故,卻也讓縣太爺撇棄了以往六年來的所有生活舊習——每一天從睜開眼開始,他便忙著準備女童的吃食、時刻看著時辰不讓甘小甘在午時后吃下任何的「美味」、收拾完縣衙正事後便傻傻地陪著女童在後院里望著天光發獃……甚至偶爾在子時之後,目瞪口呆地看著甘小甘趴在縣衙後院的水池邊長達整個時辰之久,後者正因為她下午在暗中偷摸著吃了奇怪東西的過錯,而狂吐不止。
這短短數月來的每一天,都是他過去二十餘年的人生里不可想見的「可怕」……與不同尋常。
他似乎漸漸習慣了這根本不算正常的日子——即使是賭坊四人眾根本沒來得及搭理他們二人的這半月來,他與甘小甘不也活得無波無瀾,沒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大亂子來?
直到甘小甘今晨邁出了縣衙後院的那一刻,他這才意識到,這個一張口便能吞天咽地的奇怪女童,恐怕是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
也是直到聽到這斗篷怪客對甘小甘口出惡言的這一瞬,縣太爺才發現,自己曾經只對秦鉤這個不爭氣的發小才會有的「護短」之氣,竟然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延續到了甘小甘的身上去。
這個怪傢伙……憑什麼對小甘語出不遜?
所幸他這滿面的厭惡之色須臾而過,並沒有被拖著奇長斗篷漸漸從房裡走出來、與他擦身而過的古怪客人窺到半分。
長達半月都躲在縣衙後院最東邊陰寒小屋裡的斗篷怪客,終於等到甘小甘離開了這空曠大院,得以讓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天光之下,於是在「心滿意足」地結束了今日的必要吃食后,也緩緩地挪到了最溫暖的大院正中。
他的身形果然比起小房東來都要矮小上不少,更顯得那件墨綠灰暗的斗篷奇長無比,幾乎要把沿路上的灰塵都攬了進去。
縣太爺皺了眉:「你這件袍子,怎麼破了一角?」
古怪的客人沒有回頭,只是從斗篷下緩緩伸出了只瘦骨嶙峋的手掌來,緊緊攥住了這墨綠袍衣,啞聲怪笑起來:「啊……這處破損,是絕對不能修補的……至少,在她看到之前,記起來這世上還有我們這群被她遺棄的廢物之前,決不能動……」
縣太爺眉間的溝壑愈深:「就算她如你所言,真被你們族裡什麼禁忌術法迷了心智,連你這些天來就躲在她的周圍也無法察覺……可這次回了賭坊,以那幾位怪物的厲害,就算猜不到你就躲在這裡,說不定為了她的安危,也不會讓小甘再回到這院子里來……一旦被他們幾個護在九轉小街上,我是沒有辦法再去把她帶出來的,你又要怎麼去見她?」
「見她?不急……不急。」怪客冷笑著,拖著那破了邊緣一角的奇長斗篷,摸索著坐到了大院正中的石凳上,他自己則抬頭望向了蒼穹上那還並不怎麼刺眼的天光,「就我一個去見她,根本沒什麼用處啊……不急不急,再等片刻吧……他們也都在路上了。」
如意鎮此時的天光正溫柔明朗,將山城裡的人與屋宅都照了個通透清晰,卻不知為何,依舊刺不穿這怪客在斗篷下的黑暗,連他兜帽下的面容都挖不出一角來。
於是縣太爺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自家的空曠大院里,任由這古怪客人的嘶啞嗓音冷卻了滿院的天光溫暖,直撲進他的耳里,讓他的骨血都發冷顫抖起來。
「等到我們這群廢物全都跪在她的面前,想必她也不能再這麼裝瘋賣傻,當做不識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