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第298章 不算威脅的威脅(一)
儘管已經讓北海老龍王暫時收回了風雪,可如今畢竟已是深冬時節,到了申時上,穹頂上的天光也漸漸黯淡了下去,不復午時的灼灼刺眼,須臾間已讓這群山間的冷峭寒氣佔了上風。
本還曬在醫館院落里的不少草藥,就得趁著黃昏時刻還未降臨、這小城中的沁沁寒氣也還沒蜂擁著籠回來之前,趕緊收回窖里去,免得損了藥性。
這差事,本該是王老大夫親力親為的——若非必要,人瑞他老人家不喜歡與任何鄰舍打交道,就更別提能收下個徒弟來幫他打下手,他是寧願拖著這副兩百歲的老朽皮囊、自己安安靜靜地打理著土地老哥儘力幫他挽留了下來的醫館的。
然而這大年初二的下午,他老人家卻在放了楚歌進了他的家門后,自己悠悠哉哉地提了壇老酒、往如意鎮的後山漫步而去,一反常態地將醫館留給了小房東……與另一個根本不該被老人家信任的外來客。
楚歌僵著小臉、呆若木雞地目送著王老漸漸消失在了目之所及處,好半天沒能回想起來自己這趟來醫館的正經差事。
如意鎮里還惦記著老頭的,如今也只剩了她和王老大夫。
與她朝夕相處的賭坊四人眾,每天都看著好友用她自己的法子守著如意鎮,到了每年的年關上,甚至還會坐到鎮口的牌樓上去、旁若無人地呆望著通往鎮里的山道,都以為小房東是這百里群山間最盼著土地爺歸來的那位。
只有楚歌自己知道,脾氣頂壞、與誰都相處不來的人瑞老者,才是老頭「走了」之後……這百里群山間最寂寞的生靈。
垂髻之年就與土地爺相識的王老大夫,雖說直到一百零七歲時才得知自己身負的人瑞大任,卻也早就與老頭成了忘年之交。從人間修真界中走了一遭回來后,被家人孤零零留在了如意鎮的老人家舉目無親,更是不願再與世間其他生靈交往,只有土地老頭這個名義上的長輩,被他引為了摯交兄長,成了他百年命數中的唯一說話之人。
小房東還未是小房東的那幾十年間,犼族幼子跟在兩位老人家的身後,試圖學習這凡世山城裡的土地俗務,可紅塵間的瑣事繁雜至極,楚歌懵里懵懂地看了數十載,也還是糊裡糊塗。
可即使笨拙如小房東,她也至少看懂了一件事——若沒有老頭在,王老大夫是根本無所謂這世間諸事的。如意鎮里的各家老小不管是平安喜樂、還是遭了病痛橫禍,人瑞老者都是看在老頭的份上,才「不得不」盡自己的一份心力,可他自己,卻根本對旁人的生死渾不在意。
楚歌甚至曾有過那麼一轉念,若是老頭不在了,王老是不是會連自己的命數也都無所謂了?
這十八年來,她固執地依舊常常要來七禽街的醫館、向王老大夫敘說著最近又趕跑了哪些個麻煩,固然是因為她這個代職土地要向人瑞老者負責,可更重要的……是小房東怕極了這在塵世間已再無牽挂的老人家,會因為等不到老頭歸來,而乾脆將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出去。
她和王老大夫都並不傻。
即使沒有中山神來戳破那層窗戶紙,楚歌和人瑞老者也不是不知道,十幾年都不見蹤影的土地爺,當然不可能還存活在六界之中。
這一老一小,只是不肯承認這個可怕的事實,而一直自欺欺人罷了。
可山神大人的不請自來,卻讓小房東和人瑞老者都再不能自欺下去——這個在百里群山間的小小山城,確確實實已失去了它原本的管護者,從此的命數禍福,就只在犼族幼子這個代職土地、和垂垂老矣的王老大夫手裡了。
小房東惴惴不安了許久,也曾瞞著賭坊諸位好友,常常悄然潛來七禽街、「躲」在高處看看獨住的老人家是不是還安然無恙。
所幸每一次,她都依然能見到臭著張老臉的人瑞老者在醫館中忙碌來去,並沒有什麼自暴自棄的頹然舉動。
事實上,隨著年歲的推移,老人家似乎漸漸淡忘了被他喚為「老哥」的土地老頭,不同於至今對土地祠廟裡的供品還頗為上心的楚歌,王老大夫除了每個月都會提著老酒、去後山的小廟裡與那泥身的土地神像對酌幾杯,平日里並不常常提起土地爺。
至今還看不懂人心的楚歌,是有點小小的竊喜的——老頭固然對這百里群山間的眾生都頗為關心,可去往末傾山之前,他還是將他最最擔心的兩個生靈,特意託付給了楚歌照顧。
一個是還仍會時常發瘋的大順,另一個,便是誰的話都不肯聽的王老大夫。
人瑞老者的福澤受上界神司庇佑,只要他自己不萌死志,至少也還能在這小城裡無波無瀾地平安再活個百年。
也許……只是也許,老人家也在這孤零零的十餘年間想通了自己的命數,會為了老頭走之前的囑咐之語,而好好地度過他此生該有的陽壽?
楚歌望著王老大夫消失了身影的七禽街拐角,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直到醫館深處傳來個只能讓她聽到的熟悉聲音,讓小房東陡然全身抖了抖,一雙狹長的縫眼中也倏爾騰起了如臨大敵時才有的灼灼妖焰。
「尊客到了門前卻不進來,是想讓主人引進院里來嗎?」那熟悉的嗓音中,一如既往地透著股令人骨血發冷的「客氣」之意,更讓向來不知道如何與旁人客套的楚歌全身發怵,「……只可惜,我也是這主人家暫且收留的客人,不能越俎代庖……在下手邊的活計還要費些時候,尊客盡可隨意。」
小房東抽了抽鼻翼,奮力壓下了從袖裡抽出山神棍、順勢將這聲音主人與整個醫館盡都夷為平地的衝動,一步一腳印地朝著醫館深處挪了進去。
這在如意鎮里也算得狹小的院落,布局與吉祥小樓一樣、有些不走正道。楚歌不過走了區區十餘步,就已跨過了三道門檻,終於來到了醫館最後一間房的盡頭。
小房東抬起手,推開了這扇通往醫館天井院落的老舊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