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第280章 最差勁的旁觀者(一)
「我就說甘丫頭不會自己跑來串門拜年,果然還是柳老闆您帶著她過來的……」
早就習慣了老伴執著起來的瘋魔樣子,余家老爺子反倒徹底恢復了平日里的淡然模樣——為了從房裡各個角落裡翻出壓根就沒影的財神爺神像,老伴不但起了個大早,還神神叨叨地非要把本就不大能透進天光來的睡房關了個嚴嚴實實,說是怕財神爺會自己跑了出去。而他也早就習慣了老伴這說風就是雨的急脾氣,深知要是真的開口勸誡、只會把這好好的年關拖成一場永無止境的嘮叨折磨,便在把供桌搬去了小院外后,也乾脆順著老伴的意思,陪在一旁、想要從百餘之數的神像里找出個財神尊像來。
倘若不是范門當家不請自來地闖進了小院,他們老兩口根本不知道都快錯過了拜祭的時辰。
如今被這三位外來客捅破了這滿桌石像里壓根沒有財神爺這個事實,老爺子反倒徹底定了心——反正都沒了指望,老婆子再發那麼一會兒瘋……總也會安靜下來的。
鬚髮皆成了灰白之色的老人家,在暖意安然的天光下前後左右地扭了扭腰背腿腳,大大地出了口氣,算是為這小半天的「辛苦」犒勞了自己。
於是他老人家那雙早就看不清他人面目五官的蒼老眸子,也終於得了空、悠悠地轉到了除「甘小甘」之外的另外兩位客人身上。
老爺子雖然看不清柳謙君的面目,然而千王老闆那身牙色的修長衣衫,與那泉瀑般散落下來、幾乎碰到了地面的墨色長發,已讓老爺子心下明了、不作第二人想。
這也難怪……甘丫頭,本來就是與柳老闆最親近的。
柳謙君微笑頷首:「大年初二這麼熱鬧的日子,晚輩本來是想帶著小甘去逛逛第二大街的……只是出門之前,楚歌囑咐過讓我們順帶著看看各家的拜祭之禮,這才上門叨擾,小甘一時情急……打擾您與余婆婆了。」
范門當家雲里霧裡地聽完了這番客套話,好不容易反應過來自己便是柳謙君話里所指的那位「小甘」,這才再次心虛不已地狂點了點頭。
老爺子面上的笑紋卻漾得更深:「無妨無妨……我和老婆子都不信初二上門會招惹橫禍這種無稽之說,沒了財神爺,卻換得有客上門不是更好?」
「只是過了這個年關,我這雙老眼大概又壞得更厲害了,這位娃娃……該不是小房東?」
老爺子樂呵呵地側過頭去,眯著雙眼盯准了大頭的侏儒,後者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幫著余家婆婆重新翻找著滿桌的小巧石雕。
聽到老人家這一問,沈大頭的手掌倏地僵在了半空,原本就長得有幾分滑稽的五官都快扭到了一塊去。
大頭的侏儒雖然並不知道老人家口中的「小房東」就是在如意鎮口見了一面的犼族幼子,可也至少聽懂了「娃娃」這個讓他不自禁全身發起抖來的可怕稱呼。
他雖說不算什麼正統的人瑞,可好歹如今也有了三百的高齡,怎麼著都比眼前這個身子骨都快被風吹走的主人家……要老上許多!
他哪裡像「娃娃」了?
除了手短腳短、身形有點像八歲幼童之外……他哪裡像那些滿街亂跑、摔了就只知道哭爹喊娘的娃娃了?!
柳謙君抬起衣袖掩住了嘴,將滿面的笑意藏下了大半。
也難怪老爺子會有此一問。賭坊五人眾里除了張仲簡與滿城老小猶為親近外,他們四個卻極少在無事時到他人院落里串門。若非甘小甘必須有個管護者陪同在側,他們平日里大多獨來獨往,就算偶爾結伴出門,也都只是他們幾個怪物同行,至於拉上其他外來客一起大大咧咧地上門叨擾……實在是這十年間都沒怎麼發生過的稀罕事。
更何況落在老爺子的眼裡,沈大頭不過是一團模模糊糊的灰白光影,又偏偏與「甘丫頭」的個頭差不了多少。賭坊五人眾里,他可不就最像小房東?
若不是大頭的侏儒沒有身著一襲藏青衣衫、腦袋上也少了那頂天的高冠,老爺子恐怕壓根辨認不出他與楚歌的不同。
范門當家死死地繃住了臉,卻還是忍不住衝到了喉頭的笑意,趕緊找了個由頭亂揮起右手來:「他他他……他是我家遠親,不過是個沒名沒姓的死大頭罷了……您老人家不用理他。」
第一次見到沉默寡言的「甘丫頭」竟能歡脫成這副模樣、甚至笑得身子發顫,老爺子也不由驚訝地嘿了聲,反倒更加仔細地打量起了這「死大頭」。
他還是看不清這外來客的五官模樣,可這一盯,倒也讓老人家明白過來,為什麼「甘丫頭」要將這客人喚作大頭。
老爺子像是驚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突然拔高了聲調:「老婆子你看你看……這娃娃,是不是好像咱們以前刻過的彌勒?」
沉浸在翻找財神爺尊像的魔障中不肯自拔的老嫗,被老伴驟然喊得回了神,終於停下了瘋狂翻動石雕的雙手,也恍恍惚惚地側頭望向了沈大頭。
大頭的侏儒呆在了供桌旁,手腳僵直。數百年來第一次被凡世的老者夫妻這麼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他只來得及在額上又嘩地出了層冷汗,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該奪門而逃、還是該傻笑回應。
「哦哦哦……好像好像!」
與余家婆婆不過一臂之遙的沈大頭,眼睜睜地看著老嫗那雙蒼老眸子中漸漸亮起了走火入魔般的瘋狂光芒,只覺得自己已然被當成了這供桌上的可憐石雕之一。
這時候撒腿逃跑……大概是來不及了?
果不其然,身子佝僂的老嫗竟以她這個年歲不該有的迅疾之速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
「我就說肯定雕過個財神爺,不會是白日做夢。」余家婆婆那張皺了整個大年初二上午的老臉,終於漸漸鬆弛了下來,眼角的皺紋更因為她的滿面笑意而深得如同山間溝壑,「這院子就這麼大,你能跑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