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第240章 懷璧其罪(一)
「當年在蒼山腳下,你明明答應過七天後再賭最後一局,不死便絕不失約……柳千王在賭界中來去多年,向來守信,怎麼偏偏要失信於老朋友?」
比起已不值一提的經商、修仙來,這位范門當家顯然在記仇的本事上更勝一籌。一百七十餘年的怒氣積攢到了今日,讓這與甘小甘差不多高矮的玲瓏女子冷笑連連,渾然不管不顧自己身為范家掌柜該有的「矜持」與「淡然」來。
百步開外的柳謙君不禁啞然失笑。
倒是范老闆身邊的大頭侏儒客人更加體恤從未謀面的柳謙君,已再次毫不客氣地咧嘴開口、繼續起他對故友的冷嘲熱諷:「你要死要活地追著她六年之久,幾乎把人間界的各大府城山鎮都晃悠了遍,你身後又常年跟著范家那群愚忠的僕從,逼得她到了哪裡都會被圍在其中,什麼正事都做不了。也虧得柳……姑娘是千門君子,要換了個真小人,別說陪你耗上六年再死遁而去,當年那場賭千后被你死纏爛打成那樣、還不得立馬就與你撕破臉皮?」
范掌柜的秀麗面容倏爾更加陰沉,然而被大頭客人這般不給面子在鎮口諸位面前揭穿了了當年的「無恥」行徑,她卻依然沒有出言反駁一句。
因為……她根本無所辯駁。
她這個范門當家不僅好賭,還是個賭品並不算上佳的衝動賭眾。當年那場以兩枚道家仙丹為賭注的豪賭之局上,她與另外十餘位千門前輩盡數敗在了柳謙君手下,那些或已退隱多年、或在江湖中地位頗高的賭界大豪們,雖然大多也並不甘心,卻還舍不下臉面來與柳謙君太過為難,局散后便皆爽快退去、不曾再多言多事。
只有她這個原本就不是沖著仙丹而來的臨時賭客,生生憋足了一股氣,就此死纏住了正打算悠然離去的柳謙君。
賭千之局,本就變化萬千、不拘雙方如何使用千術,然而明明自己就是個賭界新手的范老闆,自認在賭術上絕不會輸給眼前這位不過區區雙十年華的凡人女子,思來想去之下,便認定柳謙君必然使了什麼奸詐法子才僥倖得勝。
范門的商號遍布人間界各處,她到了哪裡都有著大批的下屬奴僕唯她命是從,於是在商道上已幾近無事可忙的范掌柜,乾脆足足任性了六個年頭,讓全天下的范家商號都盯准了柳謙君的行蹤,而她自己則在家中苦苦思索著對方當年到底用了什麼手法、才會讓自己那般慘敗。
不曾在賭界千門中現過自己參族真身的柳謙君,便在接下來的六年中,無可奈何地成了雖能滿人間亂跑、卻依舊是范老闆牢牢掌控下的「階下之囚」——每隔數月,她便會在棲身處見到乍然出現的華衣女子,繼而對方便會軟硬兼施地逼著自己再與她賭最後一局。
這「最後一賭」,足足延續了六個年頭之久也沒能結束。
這位范門當家的耍賴功夫,比起她三腳貓的賭術來,實在是要好上不知多少——柳謙君看破了這位任性當家的真心,倒也頗為羨慕她這孩子氣十足的不服輸行徑,本就想在千門中找些有趣之事的柳謙君,便也準備隨便陪她玩一玩,卻沒想到她這一時的「心軟」,竟換來了數年的鬧騰歲月。
這位無論出世修仙、還是入世經商皆天賦異稟的范老闆,在每次都被柳謙君輕而易舉地破了各式千術、回回都還是成了對方手下敗將后,總會顧左右而言他,企圖將方才那場「最後一賭」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取而代之的,是她次次慌忙著回去、準備繼續研究怎麼破了柳謙君的千術之前,都會以對方還未履行最後一賭的約定之由頭、「逼迫」柳謙君繼續等她前來。
萬年之久的紅塵歲月,早就讓柳謙君磨就了常人無法想見的耐心,然而即使是溫柔至此如她,也被這毫無盼頭的死約耗盡了興頭。直到六年之後,在蒼山腳下的一所小客棧中,她應了范掌柜第三十一次的「最後一賭」后,終於正式收拾起了行囊,躲去了處就連范家兩百七十七家商號都無法循跡而來的隱地之中。
一品賭庄中的兩位老朋友,早就向她發出了遁世之邀,只是還想再看看千門諸多好玩生靈的柳謙君意猶未盡,才逗留至今。也虧得范老闆這一逼,才讓柳謙君終於稍得了疲憊之感,就此正式入住了一品賭庄,從此在賭界中成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神秘傳說。
「當年那場賭約,確實是我負了范老闆……」
讓如意鎮口的諸位都頗為詫異的是,在聽到大頭客人的解釋、並見到范老闆這默然不語的窘迫神情后,他們也都猜到了八九分當年的真相,然而柳謙君依舊溫顏含笑,竟在半晌的靜默后驟然開口服了軟。
如今搖身一變、也已勉強算是「賭坊老闆」的柳謙君,在一百七十餘年後,終於誤打誤撞地再次見到了這位當年逼得自己遁了行跡的老朋友,比起當年漏夜潛去的乏味無奈,此時在小城燦爛的天光下,倒多出幾分恍然隔世之感。
柳謙君對著百步開外那夜合花滿衣的玲瓏女子安然笑了笑,給出了她遲到百餘年的真心致歉:「若這份賭約還算數,我就在這如意鎮里再陪您賭完這最後一局,可好?」
追尋眼前這位「宿敵」長達一百七十多年也沒能如願的范門當家,被這輕而易舉就擺在了眼前的允諾震得目瞪口呆,半天沒能回過神來。
「好……好,當然好……」完全沒了方才那氣勢洶洶的模樣,范掌柜痴怔了半天,才從這場美夢中醒了神,生怕柳謙君反悔般地疊聲答應著,「……這次,咱們賭什麼?山外還有我范家商號的夥計們,可以讓他們將用得上的賭具都送進來……」
柳謙君含笑搖頭:「無須麻煩貴商號的諸位,賭千之局……本就不著相在某件物事上,是不是?」
「更何況……這次的賭約,也不是你我二人便能一言決斷。」柳謙君終於將目光從范掌柜的身上移了開去,轉而蜻蜓點水般地一一瞥過了與范掌柜同來的眾位外來客,嘴角含笑,「倘若總管先生與諸位貴客不應允,這種只有莊家與一位閑家的賭局,也太過無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