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第230章 故人何處不相逢(一)
如意鎮的各家屋頂高處,驟然又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瓦碎之聲。
正在院落中忙前忙后的各家老小們抬起頭來,或遠或近地都瞥到了個藏青色的矮小身影,像股狂風般從半空中卷了過去,留下了身後滿鎮的碎裂青瓦。
全鎮百姓們不禁面面相覷起來——這些年來楚歌雖一直都取道高處,可自從她發現自己腳下的力道太大、每狂奔一次就會毀掉鎮里不少宅院的屋頂后,也被次次都得去冀州府城找工匠來重新修葺這種瑣事折騰得差點發瘋,於是近年來,小房東已漸漸學會克制足下的氣力,若非有大麻煩當前,她取道各家屋頂時都會盡量「輕手輕腳」,極少會這個樣子滿鎮亂竄。
今兒個早上才費盡心思地幫全鎮勉強完成了「爆竹大計」,如意鎮的各家老小們還以為楚歌總該安分下來、讓全鎮安生地過個大年,卻不想這才方到午間,就又等到了小房東這像是身上著了火般的著急模樣。
從九轉小街到鎮口的路途說遠不遠,楚歌腳下生風,倏忽間就從高處落了下地,穩穩地躥定到了篤娃的身邊,把這剛滿十歲、打算今年要讓自己的魯莽性子沉穩下來的男娃,嚇得方寸大亂,一個踉蹌著被腳下的霜雪打滑了腳,哇呀呀地叫著就往後頭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小房東特意趕著買回來的釘靴,就是為了讓你們在年關的時候穿上,怎麼反倒成了負擔?」幻術師那永遠都帶著三分笑意的聲音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後背被穩穩地扶住、沒能繼續往地上栽倒的篤娃,目瞪口呆地仰起頭來,看到了多年來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殷先生。
楚歌的腳下聲響太大,於是全鎮的百姓們只注意到了她風風火火的吵鬧動靜,卻沒能窺見殷孤光這個一路都跟在她身後的悠然身影。
看到兩位好友也終於趕到了鎮口回合,張仲簡放心地呼了口氣:「賭坊那裡……都收拾好了?」
殷孤光與小房東齊齊點頭。
「小甘呢?」楚歌顧盼周側,倒沒將眉間的溝壑皺得更深,顯然對鎮口此刻的過年模樣頗為滿意。然而紅紅火火的第二大街上,全然不見本該也跟著來的甘小甘與縣太爺,讓小房東又有些不安地輕跺起腳來。
「我讓縣太爺帶著小甘先回去了。」柳謙君原本倚在冰冷的青石牌樓柱邊,遙望著鎮口岔道的盡頭,眉宇間神氣淡然,全然不像賭坊諸友的焦躁不安,此時聽到小房東的問話,便回過身來悠悠地作了答,「他的師門與六方賈多少有些牽連,這次來的又是那買賣之地的掌事,萬一認出了他來,對他、對如意鎮都只會添上更多麻煩。」
篤娃雲里霧裡地聽著柳姑姑這番說辭,繼而看著身邊的賭坊三人眾像是心下瞭然般地默然頷首,不禁迷惑起自己在昨夜的年夜飯上是不是誤打誤撞地喝了霆叔的老酒——不然,他為啥壓根就聽不懂?
他當然聽不懂。
此時守在他身邊的賭坊四人眾,正準備迎來這十年間都不曾碰到過的大麻煩。除了自作主張地定下了這個主意的柳謙君,張仲簡他們三人、以及此時得以逃回了縣衙後院「避難」的樓化安,都有些心下惶惶不安,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一個時辰之前。
「將他們迎進如意鎮來?」蹲坐在二號天井廊下的縣太爺面色慘然地霍然起身,連嗓音都發抖了起來。
撇開他自己不願見到任何與師門尊長相識的生靈之外,在幫著解開秦鉤與甘小甘孽緣的那幾天里,縣太爺是從楚歌與柳謙君口中聽過些女童百年前遭遇的。
他當然也看明白了柳謙君對甘小甘的「護犢」之情,在縣太爺看來,千王老闆本該與自己一樣,是絕不會容許這些六方賈的外來客們踏進如意鎮一步的。
就算對方礙於她這個參族老祖宗之威,勉強放過了參娃這個寶貝,可要讓那些傢伙們當面認出了甘小甘的真身,哪裡還能輕易離開?
一個不當心,恐怕就連這百里群山間的生靈也會無端端遭了橫禍,成了甘小甘的陪葬!
別說縣太爺被震驚得面容青白,就連賭坊諸位怪物也都同時變了神色,顯然也沒有料到這莽撞的主意竟會出自柳謙君之口。
殷孤光想到四師兄臨走之前的囑咐、已對六方賈諸位外來客的來意存了疑心;楚歌想到這些大概是自己半個債主的外來客們竟然挑了年關上門,說不定就要拿老頭辛辛苦苦庇佑的如意鎮抵債,早就惱得差點歪了口鼻;張仲簡則心心念念著滿城凡人的安危,生怕這些個與人間修真界脫不了干係的客人們,會動輒出手傷到全鎮的老小。
賭坊三人眾各自心焦著要怎麼打發六方賈、又能保住參娃與如意鎮平安無恙時,至少都沒有動過要將對方請進鎮里的念頭。
於是千王老闆這個提議,便像是塊巨石被驟然砸進了深塘般,在整個二號天井裡炸起了股不安之氣。
楚歌僵著小臉許久,終於還是憋出了句:「怎麼請?」
不通人事如小房東,也看懂了柳謙君那秀麗雙眸中的安然神色——那是千王老闆剛住進吉祥小樓后不久、便將大順「改」成了賭坊后的頭幾年間,閑暇時刻守著她那硃紅色的百寶大箱時才有的欣然之態。
這個神情,半年前方被放出縣衙大牢的秦鉤,也曾有幸當面見過一次。
若非心下篤定,對眼前之事已有了必勝的把握……平日里的柳謙君,是不會有這種隱隱泛著狂傲之氣的神態的。
方才還為小玄孫的安危憂心不已的好友,似乎是在彈指間想通了某個關竅,才會驟然氣定神閑地提出這麼個看似荒謬找死的主意。
她……這是算定了自己會贏?
小房東看懂了好友的眸中神采,終於還是憋出了滿腹的不安焦躁,決定萬事且聽柳謙君的安排。
事實上,眼前這場困局,本也就進退兩難、似乎做什麼都是錯。
「現成的信使,不就在眼前嗎?」
柳謙君回身望向天井的角落,那頂頭缺口灑下來的天光都照不到的暗處里,路鬼正四仰八叉地癱倒在地上,還未從被楚歌嚇昏過去的夢魘里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