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第151章 孰無妄執(二)
「犼族歲月悠長,又沒有多少不怕死的生靈敢去冒犯他們,屬地山脈里常年平安無事。在族裡的時候,她倒也挺喜歡在落雪天里,挑個山巔睡上個幾天幾夜……」聽到殷孤光提到「回籠覺」,中山神也啞然失笑。
當年在犼族屬地那些雪山巔峰上的楚歌,之所以能夠一睡便耗去幾天甚至月余的光陰,不過是因為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才會不知日升月落地睡昏過去,藉以度過她漫長的幼年歲月。
然而如今在如意鎮里的歌兒,歲歲年年地被禁錮在猶如六歲凡世頑童的外相里,困在那不合身的山神官袍中,奔走在小城的天光下,似乎永遠都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候——這麼忙碌的侄女,是不是早就忘了以往無所事事才會沉沉睡去的自己?
也許比起雪山峰巔上那些悠長無趣的夢境,歌兒……更喜歡在這小城裡終於忙完之後、才能在大順閣樓中享受到的「回籠覺」?
「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這麼忙?」
還是沒能用繩索將滿車的鏢箱捆綁利索,身邊又沒有像張仲簡這樣的靠譜幫手,力大無窮的小房東沒能像往日一樣倏忽來去,也只能緩緩地拉著板車行進在如意鎮的幾條主要街面上。而二號天井中的鏢箱幾乎要堆到了樓頂上,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裡全部發到鎮民老小的手裡。
從下午運走第一批鏢箱開始到了現在,已經快過了三個時辰,小房東還剩了最後一批過冬禮沒送到四象方街的鎮民手裡,正拉著板車咿咿呀呀地從九轉小街再度出發,停在了最後這條街道上。
中山神看著侄女在這三個時辰里緩緩行進在如意鎮的各條街面上,雖然依舊僵著小臉,卻沒發過一次脾氣,沒有拿出過一次山神棍,沒有不知所措地分錯過鏢箱里的任何一件物事。
而整個鎮子里的老小們早早地就得知了消息,每家每戶都亮足了燈火、在院落門口等著小房東的到來,歡欣不已地接過他們的過冬禮。甚至有不少比楚歌還要矮上一大截的稚子幼童們,在看到獨屬於他們的過冬衣物和新奇玩物時,「不怕死」地歡呼著衝上去抱住了小房東,更有個年僅三歲、還沒見過小房東發火的垂髻娃娃,手腳敏捷地爬上了板車頂,繼而直接從鏢箱上雀躍著跳下來,撲到了楚歌後背的大包袱上,高興地手腳亂踹,把楚歌頭上的藏青高冠都拍得皺了起來。
小房東居然沒有跳起腳來。
中山神幾乎以為自己被這小城的深秋寒風吹得眯了眼。
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去,終於肯定自己並沒有看錯。
街道兩邊的院落中透出了昏黃的燈火,照得正被幼童們圍堵在街面上的四尺藏青身影尤為惹眼。然而竹青色的厚實凌風下,小房東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山神官帽被不懂事的娃娃拍皺而苦起小臉,一雙狹長的縫眼裡也沒有看到分毫的不耐怒火。楚歌的兩隻大袖往後探去,將背上的包袱扶了扶,竟將正錮住了她脖頸的凡人娃娃連帶著往上託了下,像是怕這孩子一個不留神將自己摔在了地上。
背上的孩子被小房東這麼一托,像是被戳到了癢骨般笑得更歡,乾脆轉手抱住了藏青高冠,將鼻涕都未擦乾淨的小臉埋在帽中,悶悶地嗤笑起來。
楚歌竟也沒有去攔住他,和背上幼童差不多大的小臉上反倒漸漸和緩了神色。小房東被推搡在六、七個幼童中間,若除了她一身有著犼族本相獸形圖騰的山神官袍,看起來竟更像是如意鎮里尋常人家裡正帶著眾弟妹出門遊玩的小童。
「明天就是月半日,她就要開始收這個月的房租,沒有什麼氣力再去管這過冬禮的發放……」幻術師立在中山神的身後,儘管如實回答了山神大人的隨口回話,卻也覺得今晚的小房東有些不對勁。
中山神身為春秋之神,只要還停留在山城裡一天,如意鎮就不會迎來霜雪封城的嚴冬時節,小房東又何必急著要將天井裡的所有過冬物事在今晚發個乾淨?
往年間,即使是各大府城的鏢隊來得晚了些,各家各戶中也還有足夠的存貨來應對嚴冬,於是小房東也都氣定神閑地用數天的光陰去發放過冬禮,從來都不像今晚這般著急——張仲簡曾經勸誡過小房東,凡人生靈們在晚間需要好好休息,才能在第二天有足夠的氣力去應對農活勞作,於是楚歌這些年來極少會在日落之後去打擾鎮民老小,總是跳著腳等到天光大亮后才去完成她的代職土地大任。
楚歌……這是怎麼了?
「她還真是很不放心我這個幺叔啊……」中山神抱緊了懷裡的流螢銃,意興闌珊地垂下了頭,「明明說好在我哄好鯤族幼子聽話之前,她要陪著留在閣樓里安撫大順,偏還不敢將所有的房契地契暫時留在裡頭,像是怕我會趁你們搬家拐走更多屋宅一樣……」
坐在九轉小街高處眼睜睜看著侄女分了兩個多時辰的過冬禮,不知道是被深秋寒風吹得失了神,還是終於看懂了什麼,中山神完全不復午後方到如意鎮時的「囂張得意」,垂頭喪氣地比被迫將大順交出來時的小房東都還要頹然幾分:「明明是要帶她回去做武夷山的備選山神,怎麼就犟上了呢……」
儘管沒有張仲簡那雙能聽清百里動靜的耳朵,與中山神不過數步之遙的殷孤光還是聽到了對方的低喃自語。幻術師不曾料到,這叔侄二人的爭吵在短短的幾個時辰間,就由搶奪大順管護之權變成了遠赴山神之位的大事,殷孤光訝然地望向終於發完了最後一批過冬禮、正往九轉小街折回的好友。
這才是你這麼著急的緣由?生怕今晚過後、這批過冬物事再不能經你手交到鎮民老小的手裡,才會破了你這些年來的規矩,算是結束你這十七年代職土地的大任?
幻術師並沒有找到機會當面去問楚歌。
片刻之後,小房東拖著腳、將只剩了空空鏢箱的板車拉回到了九轉小街上,中山神和殷孤光也從高處齊齊縱了下去。他們不可置信地看到楚歌抬起了大袖,懵然地擦了擦眼角,如同到了深夜便只想著要去睡覺的凡世頑童,神色恍惚地經過了幺叔和好友的身邊,像是被這數個時辰的發放過冬禮折騰得累極,悠悠晃著身子進了吉祥賭坊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