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122章 六十年後的債主(一)
賭坊五人眾極少一起出現在吉祥賭坊之外的如意鎮其他院落中。
雖然張仲簡早已被全鎮的老小們當成了自家人,雖然楚歌在做這十七年的代職土地之前也已在小城裡住了幾十年,雖然柳謙君、殷孤光和甘小甘在這十年間也漸漸被鎮民們所接受,但他們五人都心知肚明,他們各自身上的怪異之處,若讓全鎮的老小們一次看個夠,必然是會惹出不可收拾的大亂子的。
這十年來,恐怕也只有數月之前,為了給甘小甘和秦鉤百年前的孽緣做個了結,他們才全體坐在了縣衙後頭的空曠大院里。除此之外,五人眾從來沒有一起呆在過誰家的院落里。
王老大夫的醫館「有幸」成為了十年來的第二個。
老爺子卻沒有因為這個天大的「好運」而比平日里高興多少。
事實上,這位在小城原有的鎮民中、唯一一個接近了兩百歲的高壽老人家,正撐著他神色極差的一張老臉,氣呼呼地站在了醫館的木窗前。
「走……都走!」看著自家醫館外幾乎擠滿了整條七禽街的眾多鎮民,老爺子差點又把自己老臉上的一把長須扯下來,扔到這群不做正事、竟然跑來看閑事的小輩們身上去,「明天還想喝到好端端的井水的,都滾回家去!」
這個威脅比方才的斥罵還要有用得多。鎮民們深知王老大夫的本事,老爺子隨時可以讓如意鎮里所有的井水都變成讓人上吐下瀉的「劇毒」,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方才還猶豫著挪動腳步的鎮民們,這會兒紛紛狂奔起來,迅疾地消失在了七禽街尾,倏忽間將醫館之外的街面空了出來。
「砰!」看到這群不聽話的後輩們終於依言各自「滾」了回去,王老大夫余憤未消,狠狠地將木窗帶了回去,關得嚴絲合縫。
醫館里的四位新到客人也嚇得不輕。
賭坊里有楚歌和柳謙君在,他們和大順從來都不需要任何凡世間的大夫,於是除了小房東外,他們四人至今還沒和王老大夫有甚交情。
他們各自在人間界、乃至六界中都有相當的閱歷,也見過不少沒有踏進修真界、卻年歲甚高的凡人老者,其中當然也有像王老大夫這樣接近兩百歲的人瑞。
然而在他們這少則數百年、多則數千年的人間界雲遊年歲中,見識過的人瑞們雖然大多自說自話,卻無一對外界的悲喜嗔樂太過介意——沒有修真界的心法護身,若自己再常常因為旁人動氣,哪裡還能活得這般高壽?
眼前這位凡人老爺子卻是個異數。
動輒發這麼大脾氣的老人家,竟然能活到這個年歲?
但這並不是賭坊四位怪物驚呆在原地的唯一緣由。
如意鎮八條主要街道里,除了九轉小街人跡罕至、路面最為狹窄外,便數七禽街宅院稀少、清靜安謐。而王老大夫這個醫館也並不像第二大街上的大宅院般寬敞,倒與吉祥賭坊的小樓大小更為接近,只有區區的四間陋室和一個不過幾步方圓的葯圃院落。
於是當柳謙君他們四人急匆匆地跨進了醫館大門后,雖還未踏進多少步,卻已經能明明白白地看到這醫館中專門用於接待病患的房間。
小城穹頂上的天光從醫館的木窗中漏了進來,照得王老大夫這小屋裡的陳舊擺設都蒙上了層泛黃的微光,也在牆面上勾出了這房裡坐著的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依舊穿著她那寬大得要拖到地上去的藏青袍衫,正盤著腿坐在醫榻上,一張看起來像是六歲頑童的小臉正縮在厚實的棉製凌風裡,更襯得她向來細眯的縫眼奇長無比。然而往日里從未離開過這小腦袋的高冠大帽此刻卻不翼而飛,徒留了孩童頭上那把隨意捆紮起來的髮髻,松垮歪斜著,與她那兩簇飛散出來的額發一起,像是隨時要掉了下去。
這赫然是張仲簡找了一個早上也沒能尋到的楚歌!
十年來見識了小房東在各種情狀下的壞脾氣,卻從未逮到機會看到失了藏青高冠的楚歌,這當口毫無預兆地乍然看到了好友這與凡間頑童一般無二的窘迫樣,賭坊四人眾在肚裡默默地笑彎了腰。
失了高帽的小房東……果然沒有四尺的個子!
「這幾位……便是這些年來住在吉祥小樓里的房客?」
然而未等他們四個在肚裡笑完,醫館里另一個聲音突然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們這難得的幸災樂禍。
被天光拉在了牆面上、原本正翹腿坐在小房東對面的另一個人影動了起來,一個身著淺灰鏢服的年輕男子驟然探出了頭,嬉笑著向賭坊四人眾揮了揮手。
「人來齊了,你們倆要安排甚事都趕緊,我可不留你們到晚飯。」嚇走了醫館外的鎮民們,王老大夫回過身來,蒼老的面容上怒色漸消,卻依然冷言冷語,也沒給這位自來熟的外來客什麼好臉色。
「辛苦您老人家騰出這地方來……這次不過是個小樓的交接俗事,絕不會麻煩您老人家多久的。」這看起來不過弱冠之年的外來男子笑起來,像是跟自家祖輩說話般,討好著回應王老大夫的囑咐。
不知是不是錯覺,賭坊四人眾看到這外來客笑起來的細縫眉眼,只覺得跟楚歌像得不得了。
「什麼交接?大順是老頭交給我的,憑什麼給你!」從第二大街開始便怪叫著追打自家幺叔的楚歌,好不容易到了七禽街、被王老大夫安撫得靜坐在了房裡,等待至今,這下聽到中山神「鳩佔鵲巢」般的言辭,氣得又憋紅了小臉,從醫榻上蹦了起來,「老頭不回來,大順就是我的!」
「在人間待了一個甲子,怎麼還是跟在家裡一樣不講理……你讓小樓里幾位房客和王老丈來看看,這張房契,分明是老土地親手寫給我的,哪裡有假?」
這位穿著鏢局趟子手專有灰服的外來客,看到楚歌這樣暴躁的樣子,竟比與小房東相處了十年之久的四位怪物都要更淡定些。賭坊四人眾頗為訝然地看著對方輕揮著手裡一張老舊的破紙,擺足了一副招打的神色。
儘管醫館里並沒有什麼敞亮的燈火,然而這麼近的距離,賭坊四人眾還是極為清楚地看到了這破紙上、不比小房東寫得好到哪裡去的寥寥幾筆。
這是土地爺寫就的……大順的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