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情何以堪(一)
在這場冤孽中最為無辜的樓家獨子此時正坐在小房東的跟前,終於從這場從頭到尾幾乎和他沒有關係的漫長前因中,真真切切地聽到了自家雙親十餘年前橫死的事實。
自十歲那年被楚歌親手交到了符偃師叔的身邊起,直到後來在裂蒼崖上成長於師門庇護下的十餘年間,他無時無刻不在儘力尋覓著幼時平靜生活破碎的真相。然而太過護犢的各位山門長輩們並不像毫無「憐憫」之心的楚歌,可以那般直接地向他拋出這種讓他跌入深淵的可怕事實。
在山門中的十餘年裡,他幾乎沒有得到小房東給他那句話之外的更多消息。
只是在多年漫漫長夜的輾轉反側中,他漸漸也從幼時的回憶里覺出了發小一家的問題,意識到自家雙親在看到秦家父子時眼中曾閃現過的驚慌和不安,回想起發眉皆白的老人家總是坐在他身邊看著秦鉤嘆氣,反應過來小房東出現在他家的小小院落中時也從來都是邊盯著發小邊將眉頭皺成了團。
這模糊不清的猜測逼得他終於在師門中呆不下去,在昧己瞞心地答應了某個條件后,他換得了末傾山事件的部分來龍去脈,卻仍然對秦家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可怕前因無從而知。百般權衡下,儘管知曉未必能為自己一家尋得任何的答案,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如意鎮。
六年後的今日,他還是從對自己最為殘忍、卻也最為誠實的楚歌嘴裡得知了這場冤孽的完整來去。
年輕的縣太爺坐在自己房裡的唯二之一的椅子上,背上感覺到了窗外落日的溫暖餘熱,眼裡看到的是這咫尺之間的兩位孽緣正主——甘小甘在滿足地飽腹之後,暢快地笑了一通,就欣然地趴在桌上打起了盹;而與自己打小同吃同住的發小被這冗長的故事震得還未清醒過來,眼睛耳朵都憋得發紅。
樓化安閉了眼。在心裡壓了他多年喘不過氣的這座大山終於緩緩移了開去,讓他可以釋然地出了口長長的氣。
楚歌的雙手仍籠在她寬大的藏青色巨袖中,整個矮小的身軀未見有任何的動作。但小房東頗有些不安地看著被老頭託付給她、從小就心事重重的樓家幼子,後者在她結束了這場轉述后的這一刻肩頭松垮下來,閉著雙眼露出了讓她也覺得安心的微弱笑意。
小房東默默地細眯著眼低了頭,而真正算是旁觀者的殷孤光和柳謙君二人面面相覷,還是決定打破這片像是告一段落的靜寂。
「那麼秦鉤……你打算以後怎麼辦?」儘管作為今天下午剛剛還把秦鉤嚇得幾乎要奪門而逃的恐怖千界前輩,但在場的幾位中,反倒只有她和這個可憐的器靈轉世有些親近感,柳謙君「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了這個尷尬問題的提出者。
「……嗯?」這位正主還沒有從自己間接害死了發小雙親的可怕事實中反應過來,就被千門前輩嚇得把眼裡的淚縮了回去,繼而一臉茫然地跳起了身。
殷孤光只好又把問題對準了楚歌:「當年跟閻王承諾過要解開冤孽的秦家雙親都已經不在,他自己又被親爹封印了記憶什麼都想不起來,要是放任他這麼渾渾噩噩混到這輩子陽壽耗盡,這次回到地府就再也沒有輪迴的機會了……你也知道小甘,她這邊是什麼都不會記起來的……土地爺走之前,交代過你要怎麼辦嗎?」
小房東有意無意地從袖中抽出雙手,心虛地將頭上的半人高大帽往下壓到了鼻樑上,遮住了一雙細縫長眼:「老頭在知道了秦家那個禍害準備的『仙人跳』把戲后,連夜追去了末傾山。走之前準備了兩條後路,讓我看著小樓和器靈小小秦。」
楚歌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然已後知後覺地對自己當年的偏心和這些年來的「健忘」所導致的失職產生了極大的愧疚感:「消息傳回來,知道他們兩家的爹娘都和那群渣子被埋化在了山底火脈中后,我就聽老頭的話找了裂蒼崖的半癲小子,把小樓送去了他們山上……」
小房東被巨大的內疚感淹沒,沒能說出下半截,但房裡還清醒著的四位——甚至連秦鉤自己都聽懂了楚歌原本要說的是什麼。
她壓根就忘了這場冤孽里另一個真正重要的孩子。
柳謙君和殷孤光默默扶額。儘管來自於深知輪迴因果為何物的族群之中,但楚歌從來都不在乎到底什麼事、什麼人更為重要,只關心誰最無辜誰最無助,再加上她向來都容易記不住事的廢柴能耐,還真是……能做出這種看起來太過不負責任的事情啊……
小房東沒有意識到,她真正失職的地方並不僅於此:在送小樓上了裂蒼崖之後,她有足足兩年的時間去繼續「看著」這個因為失去了發小和雙親而獨自在鎮里到處蹭吃蹭喝的器靈小小秦,而不是放任了這孩子在百無聊賴之後跑出了如意鎮,並在人間的千門之中混到了二十五歲;
十一年前,在兩位小孩各自散落在天南地北之時,柳謙君帶著這場孽緣中另一位正主甘小甘住到了她管轄範圍之下的賭坊小樓里,真正通曉來龍去脈的她也完全沒有記起來這之間的任何聯繫,就無知無覺地和甘小甘相處了接下來的年歲;
六年前,她沒有認出當年自己擔心了很久、但卻偏偏「當面」跟蹤了自己幾十次之多的小樓;
兩年前,器靈小小秦回到了如意鎮,她更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場冤孽中還在生的所有正主們都再次聚集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隨時會將這場禍事再次延續下去,造成不可預計的後果。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縣太爺進了吉祥賭坊找上了他們五人眾、將他所知的殘缺故事明白告知時,她也只是當做耳旁風般草草略過,沒反應過來她才是當時解開小樓疑惑的最佳人選,就飛奔了出去繼續收她的房租。
殷孤光和柳謙君再次悄悄地互打了個眼色,看著已經愧疚地快將大帽蓋住了半個頭的楚歌,二人默默地在心裡希冀著小房東就這麼繼續糊塗下去。
真要讓她想到了這些,別說還是不是能接著收整個如意鎮的房租,恐怕她會立馬把接下來六十年的目標改為跟在縣太爺和秦鉤的身後,照顧這倆「孩子」一輩子的衣食住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