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停地開機、關機,手機屏幕上空蕩蕩的。我懷疑是不是家裏信號不好,否則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忽的坐起身來抬高手臂使勁的搖搖,屏幕上深秋的清晨,低頭走在陽光中女子蕭索的背影刺得心疼。


  從床上蹦下去,拉開窗簾,抻著脖子到窗外深吸一口氣。夏末淩晨的夜晚,空氣中的熱潮微微退了些,夾雜著海水腥臭的潮濕空氣撲在臉上,黏糊糊的。樓下的花園裏,樹葉烏黑深綠,在路燈與月光的照耀下,樹冠周邊的樹葉變成了暗黃色,從我的方向上看去像一圈圈整齊排列的光環。此刻,李曉在做什麽?他真的一點都不擔心我嗎?為什麽都沒有給我打個電話?他會不會出事了……滿腦子的想法脹的腦袋生疼,來自心底的疼痛,忽然轉化成憤恨,我用力的關上窗子。


  甩甩發脹的腦袋,汲著拖鞋,去樓下喝水。


  “爸,你在這怎麽也不開燈啊,嚇死我了。”我開燈的瞬間,捂著心髒往後退了一步尖叫著說。


  爸爸伸出手放在嘴唇中央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而後朝我招招手:“過來,若冉,陪爸爸聊聊天。”


  我慢騰騰的走過去,心裏咯噔一下,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坐在沙發上,爸爸看著我,眼神中有我看不懂的複雜。頓了頓,聲音沙啞的說:“若冉,介意跟爸爸談談你的感情生活嗎?”


  我遲疑了一下, 低著頭小聲嘟囔:“還那樣唄,有什麽好談的。”


  爸爸拉過我的手:“若冉,別瞞著爸爸,你這次回家都沒有提李曉半句,這不是你的性格。寶貝,介意跟爸爸說一下嗎?爸爸並不是想窺探你的隱私,但是爸爸是過來人,說不定可以給你提點建議。”


  手在爸爸掌心裏熱乎乎的,心像被碌碡碾過,疼痛的無以名狀。我趴在爸爸肩膀上,小聲的說:“爸爸,別擔心,相信我,我可以處理好的。”


  “寶貝,別強撐著,我跟你媽媽都是你強大的後盾。”爸爸輕輕的拍著我的後背溫柔的說。


  “恩,知道。”眼圈溫熱,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下巴在爸爸肩膀上使勁的蹭蹭。“爸爸,睡覺吧,好困。”說著拉爸爸起來。


  回到房間裏,關上門蹲在門口處,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來,掉在地毯上,碎裂開來,晃動一下,而後滲入裏麵,深紅的地毯上隻留下一圈若隱若現的水漬。


  關上燈,摸索著上床,不知道過了多久,睡著了。睡夢中我站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周邊的景象影影綽綽的,繼而我的身體在快速下墜,周邊的一切都在旋轉。腿猛登了一下,驚醒了,頭上布滿一層冷汗,起身,關掉空調,裹在毯子裏,等待天亮。


  隔天,醒來,翻個身,趴在床上,陽光已經升的很高,屋子裏暖哄哄的。摸索著拿起手機,上麵躺著四條信息,顯示的時間是今天淩晨02:24。心裏一驚,打開:


  “若冉,你在哪裏,我好想你。白天的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若冉,我家住在中國西北部一個偏遠的山村裏,那裏世代以賣血為生。村裏的年輕人因為實在受不住貧窮,都走了,現在隻剩下一些孤寡老人。若冉,你可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如此文明的社會中為什麽還有賣血這種事情,但是,這就是我們那裏的現狀。因為土地太過貧瘠,起早貪黑忙碌一年產的糧食也僅夠糊口,所以我家裏靠養幾隻家畜和我爸爸賣血來補貼家用。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麽我爸媽不出去打工,打工賺的錢也會讓日子好過許多。但是若冉,我的家裏情況不允許啊,我奶奶八十多歲了,早些年窮的時候,冬天裏穿的單薄,所以凍出了關節炎,現在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顧。我媽媽,二十四年前,在我出生六個月時,我的同胞哥哥在她的懷裏夭折了,她一下子承受不住這種刺激,此後便瘋了。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做飯好吃嗎?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跟奶奶下地幹活,我照顧媽媽的同時還要做一家人吃的飯。對不起,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我害怕,說了之後你便不在理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隱瞞的。”


  “若冉,你知道嗎,我這幾年的學費就是我爸爸賣了養的牲畜和賣了好多次的血積攢下來的,為了能賣到更多的血,他每次去賣血之前都會喝七八碗水,就是我們吃飯的那種碗,每次都要喝的肚子圓滾滾的,一低頭就要吐出來時才罷休,然後在口袋裏裝著一個碗,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邊走邊喝去縣裏賣血。冬天氣溫很低,哈一口氣就能看見在眼前結成白霧,在外麵走一會,鼻子裏都有冰渣子。我爸冬天去賣血時,每次都要在腰裏別上一把小鐵錘,遇上河流就鑿開上麵的冰喝水。他說喝水喝多了,血就稀了,血一稀就變多了,一變多錢就多了。跟餘華筆下的許三觀差不多,但是這就是現實,就是我從小長大地方的現狀。”


  “若冉,我們從小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所以思維方式不同。我賺到錢的第一反應是給家裏,這樣我爸爸就可以不用賣血了。而你自小的家庭條件就很好,你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所以你在發下工資後想浪漫一下,揮霍一下。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但是我們的家庭條件決定了我們思維的詫異。若冉,我並不是不愛你,也不是故意想瞞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看完短信,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在中國還有這樣的地方嗎?李曉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嗎?去洗手間洗把臉,坐在地毯上,回複到:“李曉,很抱歉,讓你想起往事,但是,你知道嗎,我難受不是因為你把錢寄回家去了,而是我從你身上感覺不到你要跟我一條心過日子,你在做什麽事情的時候是把我排除在外的,你懂這種感覺嗎?”


  發完,仰頭在床上,有說不出來的震驚,李曉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該有多辛苦。


  吱吱的短信進來:“若冉,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不顧一切的去愛,我在愛你時,心裏除了裝著你,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奶奶,對不起,我以後會盡量的先站在你的立場上考慮,你在哪裏,你回來好不好,我好想你。”


  心裏忽的激動起來,拿起電話,撥回去,還沒有傳來接通的聲音電話就被李曉接了起來:“若冉,我想你,你回來好不好?”電話裏傳來李曉蒼蒼的聲音。


  我愣住,不知道說什麽。


  “若冉,你說話好不好,別不理我。”李曉的聲音變得焦急。


  我忽然變得氣憤,使勁壓製住心底的火氣低聲說:“李曉,我昨晚沒有回去,你都不擔心嗎?萬一我被打劫了呢,萬一我出車禍死了呢?為什麽你都不問我。”說到最後咬牙切齒起來。


  “對不起,若冉。”


  “對不起,有什麽用。我現在在家,下午回去,再見。”說完扣掉電話。


  平複了一下情緒,汲著拖鞋下樓,爸爸媽媽坐在客廳裏,爸爸在喝茶看報紙,媽媽在嗑瓜子看電視。見我下來,媽媽起身走過來:“大小姐,你終於起來了啊,都幾點了。”


  “還不到十點這不是。”我撅著嘴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媽,我餓了。”


  “就知道你一起來就要吃東西,你先去喝口水,我去給你端飯。”媽媽說著朝著廚房走去。


  爸爸抬頭看我,一臉的笑意:“要不是我攔著,你媽都早就去去敲你的門了,什麽時間才能不睡懶覺。”


  我挨著爸爸坐下,趴在爸爸背上:“爸,你怎麽也這麽討厭了,肯定是被媽媽傳染壞了。”


  “沒大沒小的。”爸爸說完,放下手裏的報紙。“昨晚睡得還好吧?精神看起來還行。”


  “當然了,別擔心了,我睡得挺好,心情也還不錯呀。”說完從爸爸背上離開。


  爸爸摸摸我的頭,笑笑。


  吃過早午飯,我躺在沙發上玩著手機,不時的接住媽媽寄過來的水果。爸爸在看著報紙,媽媽邊看著電視,邊說著家長裏短,不時的指責爸爸一句,爸爸當沒聽見一樣抬頭與我相視一笑。


  這就是我家氣氛的常態,我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所以,李曉從小過得日子,我無法感同身受也想象不出來,但是我會盡量去理解。


  走時,媽媽給了我一萬塊,怕我在外麵過得委屈,我接過來塞進包裏。畢竟不能真的隻靠兩千塊度過發工資前的一個月,過日子哪裏容得賭氣。


  從家裏回來時已經起七點半,太陽不在跋扈,安靜的枕在兩座山峰之間,發出柔美的光芒。周邊的一切都金燦燦的,抬頭盯著陽光,揉進眼裏,微微的黃。


  從兜裏掏出鑰匙插進鎖裏的一霎那,門開了,李曉站在我麵前,青色的胡茬,黑黑的眼圈,一臉的憔悴。


  “若冉,你終於回來了。”李曉一把抱住我,淡淡汗酸味撲進鼻子。


  我在他的懷中,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曉察覺出了我的冷漠,拉我進門,讓我坐在沙發上,他半跪在我腿邊,嗚嗚的哭了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讓人有說不盡的心疼。


  “別哭了,起來。”我拉住李曉的胳膊,用力的往上拽。


  “對不起,若冉。”李曉摟住我的腰,淚水落在我的腿上,一股溫熱。


  我抱住他的肩膀,輕輕的拍打著,像在家爸爸輕輕拍我一樣。


  也許,我不該如此計較的,是我太小氣了吧。他在那樣艱辛的環境中長大,工作賺錢了想讓父母過上好日子,並沒有錯。他答應女上司請客隻是為了工作,是我想的太多。也許,是我太不懂事,要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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