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漫長的一夜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高翊一屁股坐回到長凳上,通身大汗,手足無力,口中喃喃自語:“這事兒太大了,太大了···”豁然一抬頭,看著仍舊不知所措的小魚兒:“我有些不敢相信,你···你能不能說一兩件別的事,如果應驗了,我便信你!”
小魚兒幾乎要哭出來:“大哥啊,我又不是算命的,有什麽應驗不應驗?再說了,我也沒讓您一定要信,是您一定要我說的啊!”
高翊勉強笑了笑:“那倒是、那倒是——這件事,在發生之前,一定不許再與其他人說了!”
小魚兒點點頭,心想,要不是你硬逼著我說,何必如此?
想想就夠刺激的,深夜無人之時,倆人妄議太上皇何時歸天,當朝宰輔何時喪命。甭管應驗不應驗,假如隔牆有耳告密出去,小魚兒孤家寡人一個倒沒什麽,而高翊的九族怕是就保不全了。
又楞了半晌,高翊試探著問道:“那個···來年正月,好像沒剩幾天了哈?”
小魚兒茫然點頭。
高翊又問:“你可還記得,那件事,是哪一日?”
小魚兒先是一愣,馬上反應過來“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也學高翊不明白說出,隻伸出了三根手指。
高翊腦門上再度布滿了冷汗:“正月初三?”見小魚兒又點頭,高翊掰著手指頭算起來:“今日已經是臘月初八,到正月初三,還有···還有···”
“滿打滿算,還有二十四日。”小魚兒輕聲提醒。
“若真如此,須得早做準備。”高翊自語。
小魚兒隱隱能猜到這位總督衙門年輕的刑名師爺要做什麽準備。他所謀者大,大到遠不是一個知縣所能仰望的。故而對昕城知縣的官缺不屑一顧,而更關心和中堂家下人賣官鬻爵的事兒。可以想象,他和他背後的那些人,多年來一直默默地盯著高居中樞的那位和大人。隻是眼神中不像和大人的門生故吏那樣充滿敬仰,而是用審視的眼光打量和中堂的一舉一動,然後默默地拿小本本記下來。等小本本上的東西記得足夠多的時候,或者某個契機來臨的時候,這些人就會發出雷霆一擊,到時候將會是震驚天下的大變局。
隻是高翊不敢想象,野望中的契機會來得這麽突然。
誠然,太上皇已經年屆九十,古往今來為君者,這樣的歲數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每個人都在心裏隱隱想著,有朝一日山陵崩,和大人失去最大的庇護,朝廷中的暗流立時就會釀成滔天巨浪。但太上皇畢竟手握權柄口含天憲已逾六十年,六十年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習慣了太和殿中央坐著那位老人,而不敢去想那位老人真正離去之後的天下會是什麽樣子。
而現在,一位十三四歲的酒館小夥計,言之鑿鑿地說道,二十五天之後,太上皇就會駕崩!
莫說年輕的高翊,就算是把他身後那些封疆大吏、中樞宰輔拎出來,任誰能繃住了不流冷汗?
“天亮之後,我就要回省城,向胡大人稟報此事。小魚兒,你和我一起走。”高翊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對這個安排,小魚兒多少能猜到點,便反問道:“您怎麽向總督大人稟報?把我推到前麵,說我是從後世穿越而來?那總督大人不得打您板子?”
高翊冷靜下來,低頭想了想:“是啊,是啊,是我過於操切了。”
胡總督是什麽人?總攬京畿之地軍政大權的天下第一總督,幾十年宦海浮沉刀光劍影裏廝殺出來的一方疆臣,心思城府深不見底,他會這麽輕易相信一個少年魂穿百年的故事?
這麽看起來,似乎還是隻能從太上皇的病情入手,讓胡總督相信“那一天”已經不遠。
“在後世史書上,對太上皇···下個月的事情,是怎麽記載的?”
小魚兒回憶了一下:“很突然。雖然太上皇年老力衰久病纏身,但似乎沒有要命的大病,隻是過完春節之後,病情急劇惡化。”
高翊不住地揉著太陽穴,心裏好生為難。
急劇惡化!那就是說事前並無明顯征兆,至少現在沒有端倪。太上皇的脈案,其實每隔幾日就有邸報抄送到各督撫衙門的,胡總督理應比自己更清楚太上皇的病情。自己總不能說“我找了個算命先生算出來太上皇命不久矣”吧?
哼哼,高翊有些理解小魚兒的心情了。很多事情,不是你預先知道就能左右的。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又插不上手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思量良久,高翊終於還是要盡力一試。
畢竟現在有了這麽確切的信息,若是還不能占個先手,高翊一輩子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主意已經打定,高翊的心情便逐步平複下來。拉著小魚兒坐到自己身邊,又輕聲問道:“我再問些別的事兒,你莫要嫌我囉嗦。”
小魚兒沒辦法,隻好說:“大事說了怕泄露天機,小事我也不見得知道——我盡量回答吧。”
高翊邊笑著問道:“你在史書上沒見過我,不稀奇。那你見過高觀瀾這個名字嗎?”
“高觀瀾···”小魚兒重複了一遍:“好像聽說過。”
高翊興奮起來:“怎麽記載的?”
小魚兒後仰了一下,審視高翊:“高大哥,這位高觀瀾和您什麽關係?”
高翊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老子。”
小魚兒“哦”了一聲,也笑了:“原來高大哥也是名門之後。”
高翊擺擺手:“什麽名門之後!家父現做著兩淮都轉鹽運使,從三品而已。”
小魚兒肅然起敬了。什麽叫做“從三品而已”?多少讀書人皓首窮經,一輩子連個品級的邊兒都摸不著。嚴知縣兜兜轉轉二十年,到頭來也隻是個七品知縣。誰敢輕易在從三品後麵加上“而已”倆字?更有一層,兩淮都轉鹽運使,那可是天底下有數的肥缺兒,每年經手的銀子海了去了。既有實權又有實惠,真正是無數人打破腦袋都掙不來的。雖然品級是從三品,卻是可以和地方督撫分庭抗禮的。
怪不得高翊年如此年輕便可以給直隸總督作幕賓,怪不得無官無職的他對知縣官缺不屑一顧,怪不得他提到總督大人的時候語氣隨意有如在說自家長輩。原來背後靠著這麽一棵大樹!
看著小魚兒微妙的表情,高翊自然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不要胡思亂想——就當我給老爺子問個前程吧。”
嗯,問個前程。都做到這般地步的大員了,還要問前程,莫不是想進軍機處?
小魚兒又想了想:“詳細情形,我不記得了,但若老大人僅止步於兩淮鹽運使,我想我是沒機會在史書裏見到的。”
“嗯···”高翊搓著雙手,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興奮。小魚兒後麵這句話和他自己想的差不多,雖然老爺子現在的官職“不啻於”督撫,但畢竟不是督撫。而能讓後世記住名字,絕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從三品官員能實現的。
老爺子雖然年近花甲,但升官兒的心曆來火熱。自己在家裏沒少給老爺子潑冷水,勸他“老年人戒之在得”,可每次都以一頓吹胡子瞪眼的庭訓收場。這下好了,自己心裏有了底,回家也就不用總和老爺子唱反調了。
那麽下一個問題就是:“胡大人前程如何?”
小魚兒這次回答得很快:“善終。”
高翊也並不意外。胡大人已經七十歲了,說句不敬的話,怕是也沒幾年好活了。活到壽終正寢,帶著朝廷追贈的榮銜和諡號離去,不失為一位封疆大吏的好歸宿。而“善終”二字背後透露的另一層含義,是朝局並未發生大的變動,胡大人笑到了最後。
想到這裏,高翊又是一陣欣慰。
遠處又傳來更鑼,四更三刻。
兩人都困了。
這緊張又漫長的一夜,終於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