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有異議

  高翊長出了一口氣：這是個好人！

  這幾十年的官場風氣，高翊是知道的。有些窮官兒為了補肥缺，往往向商賈舉債，拿銀子開路。買來官職之後，為了還債，隻能變本加厲盤剝百姓。甚至有些不長進的酸丁，自己無力辦事，請債主做幕賓，或管錢糧，或管刑名，或充任長隨，讓他們在任上自行弄錢。簡直當成合夥做生意。這些人到了地方，哪裏還有個好兒？直弄得烏煙瘴氣穢不可聞。


  嚴知縣雖然也花了錢，但好歹是有底線的，並無那些情弊。這讓高翊放心不少。


  小魚兒此刻對高翊佩服得五體投地。


  看得出來，高翊打從一開始就對摘印這件事不很上心，他更關心的是嚴知縣和劉管家的關係，以及這位縣尊為人到底如何。


  交鋒從嚴知縣一進門就開始了。高翊一副親切和善的模樣兒，嚴知縣雖然知道他是來摘印的，但俗話說抬手不打笑臉人，無論如何不能對人家動氣。然後高翊冷不丁拋出“劉管家”，並擺出一副對嚴知縣的底細知之甚詳的架勢，一步步擊潰嚴知縣的心理防線，讓他認為“不必隱瞞，人家什麽都知道了”。後麵故意胡亂猜送禮的數額，為的便是激嚴知縣自己說出正確的數額。步步緊逼，環環相扣，最絕的是嚴知縣隻怕到最後也回不過味兒來。


  至於為什麽非要小魚兒留下來旁聽，目的也就呼之欲出——高翊需要這個人證！

  “好了，這一頁暫且揭過去。”高翊輕輕說道：“咱們聊一聊抗佃那老頭兒吧。”


  嚴知縣長出一口氣，似乎輕鬆了不少。“袁霈霖那封信裏，不知是如何說的？”


  高翊探手入懷：“自己看吧。”摸出一封信箋，推到嚴知縣麵前。


  嚴知縣打眼一瞧，便知道這確實是他那位老友的手筆——這筆字飄逸靈動，大有魏晉古風，等閑是仿不來的。“這封信怎麽會在你手中？”


  “很奇怪麽？”高翊反問。


  “他不是說，信是寄給了總督大人幕裏一位刑名師爺，而今應該是在胡大人手上。”


  “湊巧的是，我也在胡大人幕裏管刑名——刑名上的人，統共有四五個。袁霈霖認識的那位郎先生，與我關係不錯，我是第二個看到這封信的人。後來胡大人派我來昕城，我便提出把這封信帶上。萬一需要三頭對質呢？”高翊說著莞爾一笑。


  “你管刑名？”嚴知縣又驚訝了。官員幕府裏師爺大都有些歲數，一來老成穩妥，二來有些見識傍身。尤其釋法斷獄這一攤，缺了閱曆是萬萬做不來的。他隻道高翊這麽年輕，即便文武兼修，也不過做個案稿或者管管錢糧。可誰知道這年輕人竟然是總督大人的刑名師爺！


  高翊含笑點頭：“見笑了，晚生不自量力，願意試一試。也難得胡大人雅量寬宏，由我胡鬧也不在意。”


  嚴知縣似乎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總督大人自然是雅量寬宏的，但說到“由我胡鬧”這四個字，無論如何不像是賓主之間該有的情形。再看高翊的年紀，嚴知縣心裏有了答案：隻怕這是哪位貴戚大佬家裏的子弟，出來混資曆來了。但這話也不好往下接，隻得略過。


  將信草草看了一遍：“大致便是如此。”


  高翊點點頭：“沒有添油加醋，足見袁霈霖為人還不壞。”


  小魚兒原本不知把嚴知縣告到總督衙門的人是誰，此刻聽明白了，憤憤地道：“賣友求榮，還不算壞麽？”


  嚴知縣看了小魚兒一眼：“小哥兒，世上情、禮、法三把尺，你用不同的尺子去量人，量出的長短自然不同。”


  高翊讚同道：“縣尊說得是。從私心來講，我也覺得姓袁的不夠朋友。但舉察不法，又有何錯？”


  小魚兒不吱聲了。你們都是大人物，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高翊把話題轉到那封信上：“姓袁的信裏雖然用字中肯，但有一處說得含糊，這恰是最最要緊的關口。老佃農是八月二十一抓起來的，二十二一大早被發現死在牢裏，又說未見動刑，隻得認定為急病暴斃——到底什麽病？”


  嚴知縣咂摸著嘴：“我也是納悶。仵作驗看，全然不見外傷、中毒跡象，也不像心疾、中風那些能瞬間要人命的急病。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就這麽沒了氣兒！”


  “恕我直言，”高翊笑道：“縣尊當時確然失當了。人命是大事，怎能不查清死因，就一把火把屍體焚了——還說是怕有疫病！也不知是便宜了誰！再有，這邊死了人，當日就急吼吼去給苦主家裏送銀子封口，這是官府該有的體麵？”


  嚴知縣畢竟不傻，聽了高翊這幾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細細思忖，忽然說道：“焚屍、封口，都是方雲溪一力主張的。我那時亂了陣腳···莫非他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


  “據我看，這條人命與他是不相幹的。”高翊一字一句地分析：“無論他多想拉你下馬，也不至於赤膊上陣擔上人命幹係，那樣得不償失！他應是發現人死之後，覺出這是個好機會，尤其是死因不明，他更好從中做手腳。焚了屍，看似於你有好處，但其實堵死了你日後折辯的路！再加上花錢封口這一條，黃泥巴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這口黑鍋，你是背定了！”


  嚴知縣目光怔忡，竟有些恍惚了。在袁宅聽到方雲溪那一番話的時候，還隻是覺得這人不地道。但現在聽高翊條分縷析剖皮見骨，愈見方雲溪用心險惡。而自己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而此刻高翊看嚴知縣的眼神，有些同情。這位知縣人品是不差，可做官二十年竟似毫無城府。方才套問向劉管家送禮的事兒，原本隻是獄吏敲打犯人的尋常手段，卻輕易將嚴知縣拿下；方雲溪設套坑他，卻知道現在旁人掰開了揉碎講一遍，他才徹底明白過來。這樣的官兒，充任教職或許不差，可主政一方麽···看來他二十年沒有升官，或許並不全是因為清廉耿介。


  “方雲溪的信我就不給你看了，看了能活活氣死。什麽‘苛酷害民’、什麽‘通同舞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說秦檜嚴嵩魏忠賢！”高翊笑著伸手，輕輕拍了拍嚴知縣的胳膊，讓他回神。“表麵上看起來事情很簡單了。嚴知縣，你治下主佃失和，聚眾抗佃在前；處置不當，未審結而犯人圄斃在後。又著意掩蓋，以圖蒙混過關。現在總督大人憲令，著你革職待參，你可有異議？”


  嚴知縣苦笑：“並無異議。”


  “可是···”高翊眼望房頂，沉吟良久，輕輕吐出一句：“我卻有些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