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魚兒的往事
北方俗諺，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大街上到處都冷得嘎嘎響，回記老酒館裏麵便顯得暖意融融。
此時已交四更天，酒館早就打了烊，空蕩蕩的店房裏隻有高翊和小魚兒兩人。
高翊側身坐在桌旁，小魚兒蹲在火盆前撥弄著木炭。
剛點著的火焰竄起半尺高，高翊盯著小魚兒後麵牆上一跳一跳的影子，緩緩問道：“小魚兒，你是什麽人？”
小魚兒疑惑地一回頭：“高大哥，您怎麽糊塗了？我是····”
“你叫小魚兒，回記老酒館的夥計。這個我信。但我想問的是，你從哪來，你的父母是誰，你為什麽會窩在這個小酒館做夥計。今夜你遇到教匪入宅搶劫，絲毫不懼；遇到我這個總督衙門的‘上差’，鎮定自若；和縣衙門大老爺說話，條理分明。你的見識、學問和膽子，不是一個十三四歲的酒館夥計該有的。所以，我很好奇。”
小魚兒遲疑著：“我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天可憐見怎麽長這麽大的。老掌櫃看我可憐，常給我些剩飯剩菜果腹。年初老掌櫃的獨子害傷寒，一病死了，孫子又小，店裏沒人幫忙，就問我願不願意來做夥計。怎麽不願意？有吃有喝還有住處，這算是天堂了！”
“還是不老實！”高翊笑吟吟地看著小魚兒：“‘果腹’，這兩個字，一般老百姓就說不出。若不是自幼讀書識字，輕易用不到這兩個字——不信你進去問問掌櫃的，他一準說‘填飽肚子’。”停頓了一下，悠然道：“先帝在世時，興起過幾場大獄，不少貴介子弟流落民間，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小魚兒點點頭：“不過您說的先帝那會兒，該是六十多年前吧？過完年我才十四，那些人和我不挨邊的。”
“那倒是！”高翊思索著：“不過，總會留下後代的。”
小魚兒也到桌邊坐下，雙臂交疊放在桌上，默然不語。
高翊溫言道：“也許小時候家裏長輩交代過你，對外人不要說起家裏的事。但早就時過境遷，如今都嘉慶三年了，你還有什麽好害怕的？”
小魚兒沉默良久，長出一口氣，看著高翊的眼神有些迷惘：“您真的想偏了，我不是什麽落魄王孫。但···我的來處確然有些古怪。”
“古怪不古怪，我先聽聽再說。”高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您剛才說先帝朝的大獄，那些吃了瓜落的高官子弟中，有個人寫了本書，叫《石頭記》。”
“我知道，又叫《紅樓夢》，我還看過幾頁，真正的才子書！隻可惜沒有全本，我這人最恨看書看一半，索性就不看了。怎麽，和你有關？”
“不是，”小魚兒無比惆悵地解釋道：“我是想說，我也希望自己現在的遭遇隻是一場夢。明天一覺醒來，還躺在原來家裏的床上。隻是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每一日早晨醒來，都是失望。”
高翊笑道：“你這個故事的開場，和《石頭記》異曲同工。”
小魚兒也是一笑：“您真會捧事兒。什麽異曲同工？我說是判若雲泥才對——人家是雲，我是泥！”停頓片刻，小魚兒繼續說道：“我出生的時候，是帶著記憶的。”
“沒喝孟婆湯？”高翊打趣。
“不是那種感覺。倒像是移魂——別人的魂魄落到這個剛出生的嬰兒身上，就成了現在的我。”
“那你是怎麽死的？”高翊又插了一嘴。
“我沒死。”小魚兒又認真思考了一下：“以前的那個‘我’，沒死。”
“沒死，那你是怎麽轉世的？”
“是移魂！不能叫做轉世。”小魚兒糾正道。“以前的那個我——嚴格來講應該是以後的那個我，出生在光緒年間。”
高翊笑著又打斷了：“光緒？那是哪一朝的皇帝？”
“那個皇帝眼下還沒出生。所以我才會說，嚴格來講，是‘以後的那個我’出生在光緒年間。”小魚兒認真地說。
高翊也認真起來：“你是說，你是從後世來的？”
“對。”小魚兒又點點頭：“一百年以後。”
“一百年以後的天下，是什麽樣的？”高翊好奇地問了一句。
小魚兒皺著眉頭搖搖頭：“你不會喜歡的。”
“為什麽？”
“如今距離開國已經一百五十年，到我那個年代，已經二百多年，不短了。”小魚兒說得很委婉。
高翊也皺上了眉頭：“你是說，改朝換代了？”
“我‘回來’的時候，‘那邊’還沒發生改朝換代的事情，但也差不多了。山河變色，乾坤倒轉，強寇肆虐，民不聊生。所謂的祖宗成法也維持不下去。”小魚兒無奈地一笑：“我十五歲那年，朝廷停了考，我和幾個同鄉議定要負笈東遊···”
“停什麽考？”高翊再次打斷。
“停科考啊，‘廢科舉，興學堂’，從那以後，讀書人做官都不走科舉這條路了，都得學洋文、算術、機械、經濟。”
“倒也不壞。”高翊點點頭：“負笈東遊呢？”
“去日本留學···”
“哪兒？”高翊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日本，就是那個國家。”小魚兒向東指了指，小聲說道。也自感丟了祖宗的臉。
高翊冷笑：“瘋了吧？去那地方能學出什麽來？”
小魚兒輕輕拍拍高翊的手背以示撫慰：“百年之後，強弱易勢，不可同日而語的。”
“那能長進到哪兒去？犯得著和他們學？”高翊還是氣憤憤地。
小魚兒想了想，有些事情還是不要一次說得太多，免得麵前這位傲氣的公子哥兒接受不了，便含含糊糊說道：“不見得是別人長進，也許隻是咱們的腳步落下了。後世評價，您眼下這種心態，便是固步自封，閉關鎖國。”
“你···”高翊一指小魚兒，忽又搖搖頭放下手：“繼續說。”
“我本是打算去學物理的，可惜沒能成行。”小魚兒眨巴眨巴眼睛，生怕高翊不懂什麽叫做物理。
但高翊一揚眉示意自己明白：“西洋人叫物理，王陽明叫格致。格物致知，格物明理，說白了就是研究天地生化萬物之理，有什麽稀奇？沒能成行，一點也不可惜——對了，你為什麽沒成行？”
“這便是我十幾年一直沒想通的事情了。臨行前一夜，我因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去那異國，既興奮又有些緊張，幾乎不能成眠。到後半夜，又聽到外麵人喊馬嘶，不知出了什麽事。恍惚間，見紅光漫天，好像是著了大火，我想要起來出去看看，卻忽然倦意襲來，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來時，就已經在一個產婆手了。”
高翊聽完，張口結舌楞了半晌，臉上表情瞬息萬變，最後忽然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意：“果然，有些匪夷所思。”
小魚兒也苦著臉：“高大哥，您說實話，信不信我？”
高翊沉吟著：“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孔聖人都敬而遠之的東西，你讓我怎麽分辨？”
小魚兒頓時泄了氣：“說了半天，還是不信！”
高翊笑了，這回笑得很自然了：“不說信，也沒說不信。至少，在剛剛過去的三個時辰裏，你的表現遠超常人。即便不是穿越而來兩世為人，那也必是聰明果敢出自天授。總之，不是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