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虢國夫人
就在王縉沉思之時,場內傳來一陣嘹嘹嚦嚦的絲竹之聲。兩排身著霓裳錦裙的宮女列隊而出,一邊端持玉盤,一邊揚手散花。兩隊盛裝少女中間,一位淡描蛾眉的貴婦人乘坐步輦緩緩而來。
扭頭間見到這位貴裝少婦,王縉便是猛吃一驚,直忙起身拱手作揖道:「王縉見過虢國夫人。」
「虢國夫人?」謝雲站在那裡凝目望去,心裡暗自驚訝:原來她竟是虢國夫人,果然好大的聲勢和排場,怕是公主皇妃出行也不過如此吧?
虢國夫人楊玉瑤是貴妃楊玉環的三姐。楊貴妃得寵於李隆基以後,家人雞犬升天。它的三位姐妹皆有才貌,唐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
大姨楊玉瓊,封韓國夫人;三姨楊玉瑤,封虢國夫人;八姨楊玉珮,封秦國夫人。三女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朝野,公主以下皆持禮相待。
而三人裡面,聲勢最為顯赫的便屬這位虢國夫人。傳聞諸皇子、皇孫婚嫁,一定要以虢國夫人為紹介,先納賂千貫才能奏請。其人手眼通天,任何皇親國戚都要為之側目。
謝雲微微抬頭,這才瞧見這位貴妃娘娘的三姐,如今權勢傾天的虢國夫人楊玉瑤。
只見她穿著一身碧綠的袒領襢衣,上面用金絲綉著騰雲與青雀的紋飾,肩披翠綠紗帛,胸前是水仙散花圖式的抹胸。雖然素顏朝天,卻是嬌媚無骨入艷三分,絲毫無法掩飾那股天生的妖艷媚態與國色風華。
謝雲甫見虢國夫人的容貌,心中頓時蒙上一層難以言喻的驚艷。
僅憑容貌而論,虢國夫人楊玉瑤絕對是他兩世為人里,見過的最美麗女子。這位虢國夫人約莫三十歲年紀,絕美的容貌因歲月的刻畫更加顯得成熟妖冶。更為致命的是,她竟然臉上不施粉黛。這種淡掃蛾眉的妝容,在盛行濃妝艷抹的唐朝是極為罕見的。
謝雲微微一窒。虢國夫人尚且美艷至此,那麼那位號稱「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太真楊玉環又該是何種風華絕代?
捕捉到謝雲眼中的震驚、欣賞和剎那的迷醉,楊玉瑤滿意的溢出一絲笑角,目中異采一閃道:「王夏卿,你與令兄摩詰都是當世大家,卻為何在一位後生前如此失態?」
她的聲音有如燕語鶯呼,婉轉動聽之極。
王縉微微一訝,遂移步上前,手指紙箋輕笑道:「吾鑽研隸書半生,不想八分漢隸的風骨竟在這位小友重現。一時失態,還請諸位海涵。」
眾人一聽,都是大為訝然,許多身份高貴的顯宦紛紛湊了過來。待湊近看完,臉上都是露出跟王縉方才的震驚難信之色。
謝雲微微一笑,他知道這些人都在驚奇什麼。
盛唐時期的書法,比起初唐已有很大的變化和發展,其中真草更徹底的擺脫了王家書派的束縛,形成自己的新風格。在這個時代,草、行、篆、楷等書法都衍生出冠絕千古的書法家,而自秦漢以來最為重要的隸書卻沒有多大的發展。
唐代的隸書規整有餘,含朴不足,十分刻板。盛唐的韓擇木、蔡有鄰、李潮、史惟則雖有「分隸四大家」之稱,實則他們的功力完全不能與漢隸書家同日而語。
有唐一代,隸體書法家中真正有漢隸風韻的當推開元時代的梁升卿。只不過像梁升卿這樣寫出漢隸之風的書法家,有如鳳毛麟角,十分罕見。所以唐隸的整體水平都普遍平庸無奇。
故而謝雲這手奔逸超縱,神采奕揚的隸書翰墨,足以引起在場所有人的共鳴。
他採用的是清代書法家鄭簠的隸體。由於清代金石考據學的興起,隸體書法史進入魏晉以來的第二次發展高峰。而鄭簠的書風與藝術思想,更是對後來一個世紀內產生了極大影響。
這足以解釋這群貴人名士的震驚。唐代隸書漸失古法,而唐后的隸書成就更是每況愈下。歷代雖有能隸書者,如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文徵明等,他們雖然都是書法史上有名的行草大家,但隸書卻寫得不如人意,與漢隸不可比肩。
而謝雲寫的這手雄壯恣肆、矯健鬱勃的隸書,實則有異軍突起之勢,只不過他的筆力還稍欠火候而已。
這足以引起書壇的震動了。即便是王縉這樣雍容內斂的名士,這時也難以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激動與驚嘆之情。
虢國夫人楊玉瑤蛾眉一挑,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諸位都是朝貴名士,如此大驚小怪,莫非是要嚇到這位小郎君不成?」
眾人臉色一訕,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旋即紛紛回到各自的席位上。只不過王縉暗自攢緊雙手,下定決心回去後跟自家兄長提起這件事。
楊玉瑤淡淡一笑,輕輕把王縉案上那張宣紙拿起來。
楊玉瑤鳳眼微轉,臉上同樣露出一絲訝色。她轉回頭來,一雙精亮的眸子往謝雲身上一照,問道:「陳郡謝雲……這首曲詞是你填寫的么?」
謝雲尚未回答,旁邊王縉已經是點頭微笑道:「不錯,是下官讓這位謝郎君當眾寫的。」
楊玉瑤向王縉投過一瞥瞠怪,似是在按怪他多嘴,旋即目光流轉到謝雲身上,艷麗嫵媚豐腴的臉上堆滿了玩味的笑容,輕輕頜首道:「這首詞子寫得好。」
楊玉瑤在書法翰墨上談不上任何造詣,所以她也感受不到文人雅士對於謝雲書法的那種震驚。
只不過楊家兄弟姐妹是出了名善歌舞,通音律,音樂才華天賦都是極高。她看不懂謝雲的書法,不代表她無法領悟筆下這首曲詞的意境。
「這首詞的格律,似乎是木蘭花令?」楊玉瑤微微一訝,用嫵媚的眼角餘光輕輕掃視著謝雲。
「正是。」謝雲微微頜首。
她不施粉黛的容顏上浮蕩著一抹酡紅,嫣然笑道:「不若奴家親自為雲哥兒吟唱好么?」
眾人看得眉頭暗皺,能得到虢國夫人親自吟唱,這小子的運氣未免太好了吧。
王縉眼中閃過一絲精芒,卻微微笑道:「若能得到虢國夫人的提攜,也是謝郎的福氣。」
眾人面面相覷。虢國夫人喜歡提攜後進倒是不假,只不過她似乎比較喜歡在床上『提攜』。據說她有不少入幕之賓,還與他那年輕俊奇的遠方堂兄楊釗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謝雲倒是沒有那麼多心思。唐朝風氣開放,公侯貴戚親自彈曲唱樂是很常見的事情。當年李世民攻滅突厥後,他與太上皇李淵當著眾臣之面,一個彈琵琶,一個跳舞,也不見得有什麼難以為情。當今皇帝李隆基,更是經常親自與兄弟侄子一起唱曲跳舞。
在這種社會風氣之下,一切都顯得那麼水到渠成,其實無足驚訝。
楊玉瑤側身過去,裙袖一擺,場上的絲竹羌管便重新響起。她微微一笑,便是開口娓娓唱了起來: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楊玉瑤的聲音喉清韻雅,有如鳳鳴鶴唳。將人們帶入這東城的美好風景中。
滿座賓客先是雙眼微閉,沉浸於優美的樂曲之中,隨後睜開眼睛,跟著歌聲漫步這長安東城。曲江的風光如此好,船兒行駛在波紋驟起的水面上。拂曉的輕寒籠罩著如煙的楊柳,惟見那紅艷艷的杏花簇綻枝頭。
就連始作俑者的謝雲,也不禁被帶入這美好的意境之中。由此可見,楊家兄妹的音樂天賦,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等楊玉瑤唱完,人群頓時和聲如潮。此時他們沒有絲毫遲疑,紛紛應聲叫好。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楊玉瑤仔細品味一番后,突地恍然呢喃道:「你這句話寫的好,人生總是怨恨苦惱太多,歡娛太少,誰又願意惜千金而輕視美人一笑呢?」
說罷,她這才細細打量著謝雲,前時只覺得他不過模樣俊美,風度高逸而已。這時卻品出了一些難以的味道,這位少年眼裡浮蕩著一種很深邃的目光,以及一股與這個年紀不相稱的堅毅。
楊玉瑤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目光似乎也是這般深邃、堅毅。
楊玉瑤心中一慘,深深地望了謝雲一眼,似笑非笑道:「好一個陳郡謝雲,好一句浮生長恨歡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