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穿過南北夾道,賈小環又向南繞到榮慶堂的垂花門外,方才算是正式踏上了老太太賈母的地盤。穿過垂花門,又過了穿堂、花廳,便被看門的小丫鬟攔住。再往裡便是賈母的上房了,他賈環是沒資格直接進門的。
被晾在上房的院門之外,賈小環也並不在意,索性兩邊的廊下皆懸挂擺放著許多花鳥,倒也不讓他無聊。至於跟隨順帶監管的金釧兒,則早已經進到了上房的院中,嘰嘰咋咋地同不知誰閑話起來。
待到被去通傳的小丫鬟叫進去的時候,賈小環內心還是有些詫異的。畢竟,自來他過來向賈母請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見上十回都算難得。而這可憐的區區幾回,還要將逢年過節以及賈母的壽辰算進去。如今,他這不過是報病月余而已,可不會認為是賈母想他了。
心中的疑惑,賈小環也不過是一閃便將之拋到了腦後。他對賈母那老太太有什麼想法並不在意,兩人從來都不過是個面子情。甚或,連面子情也不過是虛的罷了。重活一輩子,賈小環沒打算再配合她,去演什麼祖慈孫不孝的把戲。
如今已經時入九月,榮慶堂上房外的竹簾已經換成了錦緞的,上面綉著富貴滿堂的圖案,分外的花團錦簇。門邊的一個丫鬟一掀門帘,也未揚聲通報便叫賈環進去。
賈小環進了房門,還未繞過外間兒的屏風,便聽見裡面有那祖孫兩個的說笑聲。當下心中不由又是一奇,身邊都有了那鳳凰蛋一樣寶貝的賈寶玉,賈母為何竟還允他這貓嫌狗厭的進來了?
「老祖宗,您就再派人去一回吧,定要將林家妹妹接過來才是。我總聽您說林妹妹如何如何,心裡不知道有多喜歡,早就盼著見林妹妹一見了。只可惜,林妹妹跟著林姑父和姑媽,一直都住在南邊兒。如今正好姑太太沒了,林妹妹孤苦伶仃地一個人,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呢,您可不得趕緊將她接到咱家來,一則能讓林妹妹安然長大,二則也能圓了孫兒我的心愿啊。老祖宗,求您了,老祖宗……」
「好、好、好,你慢著些,當心摔著了……放心吧,寶玉。老祖宗已經往你林姑父那裡送了信,這時候怕是已經該到揚州了。待你林姑父看了信,想來用不了多久,你林妹妹就該到咱們家來了。到時候,就讓你好好見一見。不是我誇獎,我那外孫女只要有你姑媽八分,那便是天下都少有的呢……」
只聽這一番對話,賈小環便能想象得出,賈寶玉是如何膩歪在賈母懷裡撒嬌打滾的,賈母又是如何對他寵溺有加、摟抱愛.撫的。
說起來,曾經的他對此不知道有多羨慕嫉妒,總是恨不能以身代之。無他,賈寶玉還比自己大了兩歲,卻能那樣毫無顧忌地同祖母撒嬌,而他賈環呢?呵呵,連見一面都難。明明同樣都是孫子,不過是一個嫡庶之分,那便是天壤之別啊。
好在,他如今已經想開了,亦明白長輩的這般寵溺,是福是禍還在兩可。
耳邊聽著裡面的閑話,賈小環腳步緩緩地出現在賈母面前,順帶的還看見了坐在一旁,百無聊賴的大伯父賈赦。看到了他,賈環心裡才有些明白,今兒自己能進到這上房來,怕就是沾了這位大伯父的光。
仍舊是想著賈母躬身施禮,賈小環又扭身向著赦大老爺見禮,也省得去等賈母免禮。果然,待他已經被大伯父叫起身時,賈母才彷彿瞧見了他,給了他一個正眼。為此,賈小環難免心中委屈,偷偷遞給赦大老爺一個帶著水光的眼神。
戲,還是得演下去啊!
赦大老爺收到那小眼神兒,好懸沒笑出來,連忙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掩住自己上翹的嘴角。這小傢伙兒倒是上癮了,竟還跟他裝可憐兒,也不怕挨了老爺他的揍。唉,若非那日想到這孩子對一水兒長輩的稱呼,他怕也琢磨不出這小傢伙兒的心思。
你瞧瞧,這還是當著許多人的面呢,叫祖母就是老太太,叫他卻就是大伯父了。這說明什麼?赦大老爺不願再往深里想,但這小傢伙兒怕是沒將老太太看得太親啊!
只是……賈赦抬眼瞧了瞧上首的賈母,又掃一眼四下里的丫鬟婆子們,心中暗自搖頭。只是,這個家裡面,怕是沒人會在乎這個吧。畢竟,一個賤妾教養長大的庶子罷了,誰又會在意他有什麼想法呢?就好比……
賈赦的眼神驀地一暗,就好比當年的他一樣,即便是嫡長子又如何?只要不是在他們夫妻兩個膝下長大的,那便好似不是他們親生的一樣,該如何冷落就如何冷落,該如何作踐就如何作踐,誰會在意他的想法呢?
「你如今既已經病好了,日後便該注意著身子。小孩子家家的,整日病怏怏地成何體統。說起來也是你姨娘不管用,整日里也不知胡亂個什麼,連個小娃娃也養不好。那三丫頭與你是一母同胞的,看她的身子多康健,從小到大便沒叫過兩回大夫。」賈母本就不喜賈環,方才又見她不待自己發話,便去給賈赦行禮,不免更加不待見他。是以,皺著眉頭便是一番數落。
賈小環不願意與她打纏,只縮著身子垂著頭,裝出一副怯懦小家子氣的模樣。他的這副做派,尤其能讓這老太太看了放心的。只是赦大老爺大概是有些同病相憐之感,卻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說話了。
「老太太,那怎麼能一樣。咱們不說寶玉屋裡有多少人伺候,就咱家那幾個姑娘身邊,也是自幼多少丫鬟婆子、奶.媽媽、教養嬤嬤伺候著的。可我怎麼聽說,環兒身邊連個支應事的大丫鬟都沒有?哦,當初倒是有個奶.媽子,後來好像還給辭了。」
「環兒還這樣小的年紀,身邊也沒個丫鬟小廝,全憑著他姨娘,帶著兩個小丫鬟伺候,能頂什麼用?」赦大老爺說著,面上不由痛心疾首起來,「老太太,以往總聽您說,老二家的是個好的,比我那邢氏不知道強了多少倍。可她就是這麼對待庶子的,連個丫鬟都不給配?我怎麼瞧著,她比邢氏可是差得遠了,起碼我那琮兒身邊兒該有的丫鬟、嬤嬤可一個不少。」
賈母本就打算再數落幾句,就叫賈環回去了,免得讓他在這裡擾了她同寶玉取樂。只此刻賈赦這一番話說出來,登時將她噎得不輕不說,心中也不由得不多想。
這賈赦他是什麼意思?逮著這屁大一點的小事,莫非要為邢氏謀權不成?還是說,賈赦的心裡還有別的企圖?莫非,他還打算敗壞政兒的名聲不成?
沒錯,賈小環這個孫子沒人伺候,就是屁大點的小事;沒錯,賈赦方才那番話也絕不會是為了賈環,定是別有圖謀的;沒錯,在賈母的心裡,賈赦賈恩侯——赦大老爺就是這麼心懷不軌。
「胡說些什麼!你一個男人家,這后宅女人家的事情又懂得了什麼?環哥兒身邊沒人伺候,還不是他那個姨娘作的孽,多少體貼細緻的丫鬟都給攆走了,怪得了誰?你也別說他環哥兒如何,琮哥兒又能好到哪裡去?鎮日里黑眉烏嘴的跟個活猴兒一樣,你倒說你那媳婦頂用,不知要多少人笑掉大牙了。」
賈母數落起大房這夫婦兩個的時候,向來是不怎麼留情面的,當下便說得赦大老爺面上無光。賈小環在一邊立著,只當是看戲一樣,心中也不免替這大伯父心酸。
哼,賈母如今這般看不上大太太邢夫人,那當初又是誰死乞白賴地定下了這麼個大兒媳婦的呢?若說是大伯父自己,賈小環是十萬個不信的,他能看得上姿容平平的邢夫人才怪。那這個榮國府里,還有誰能左右得了大伯父娶妻?也就是賈母他們夫婦兩個了。
明明這麼不待見的一個女人,卻又偏偏要讓大兒子將她娶進門當繼室,賈母圖的又是什麼?難道她是腦子有些問題,有些自虐傾向?呵呵,那答案簡直不言而明好么!
賈小環正暗自腹誹,又聽見賈母不耐煩地道:「罷了,罷了,你既懶怠往揚州跑一趟,那便回去好生歇著吧。左右都是我那敏兒命苦,到了最後也沒能見上親人一面不說,身後連個祭奠的親人也沒有。便是我那可憐的外孫女,也不知要怎麼進京來。唉,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怎麼就生下那麼個不孝的,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真是疼死我了……」說到最後,又悻悻然抹起眼淚來。
以往她使這一招,賈赦不管情不情願,總是要把她的吩咐接下的。畢竟,她乃是他的親娘,若是他膽敢不應,那本就敗壞殆盡的名聲,怕就再也不能要了。可今兒的赦大老爺,卻是出乎了賈母的意料。
「老太太既如此說了,那我這便告退了。原本嘛,我雖不曾任了實職,但到底頭上頂著爵位呢,老二一個小員外郎出京都麻煩得緊,更別說是我了。難得老太太體恤老二的時候,也能體恤我一回,真是叫我都快摸不著北了。環兒啊,還不快點過來扶著大伯父,省得大伯父待會兒在自家府里迷了路,萬一走到了榮禧堂可怎麼好。」
賈赦說罷,便拽著賈小環的手,將人拉出了這間上房。倒也不是老爺他多事,今兒他這麼頂撞了老太太,她還不知得發多大火兒呢。若是把這麼個小傢伙兒留下,指不定得被遷怒成什麼樣子。大老爺他心地善良,對這個恐將受無妄之災的侄兒看不過,乾脆將人給帶走。只給那老太太留下賈寶玉那寶貝蛋,祖孫兩個愛怎麼樣怎麼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