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1.如鳶(2)
後來的後來,當我終於明白公子所謂的“拳腳功夫”是指什麽時,才總算知曉,為何他那時會是那樣一種悲憫的神態。可是於我來說,那個表情是多麽溫柔,以至於我每次躺在屍體堆中,或者血泊裏,甚至命懸一線之時,都會因為回想起那樣一個表情,而非常,非常想要活下去。
就這樣,我自10歲那年,開始學習殺人。
殺人其實沒有想象中困難,即使是對一個孩子來說亦是如此,因為沒有人會對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孩子產生懷疑。有時候我隻需要蹭一下他的身子,或者找機會碰一下他的手,再或者直接將毒藥喂給他吃——是的,我是從那時候開始學習用毒的。
大概也是自那時開始明白,有些人的死,根本不需要什麽理由。公子他是擅長布局的人,在他掌控的棋局裏,根本不需要多餘的棋子,而抹殺那些根本用不上的棋子,便是我的任務。
我13歲那一年,也就是隨公子來到青州的第7年,公子向青州第一大富商沈家下了聘,要迎娶那個叫做沈諾的女子。其實早在很久以前,我便知道了這個名字,那個名字是注定要嫁給公子的女子的名字。
沈諾,那個天真純良的女子,她需要嫁給公子,她也注定要成為一枚棋子。但是其實,在公子將娶她這件事納入計劃中之前,我便已經見過了這個人——也許應該說,公子已經見過了這個人。
那是上麵的官吏來青州巡遊時的一次送別宴,宴會邀請了青州的所有大戶,公子作為青州知府,自然列於宴席的主座。
我站在公子身後,冷眼看著那一場盛會,看著那些觥籌交錯,那些談笑風生,還有那些隱在暗處的勾心鬥角,和黑暗的渦旋,恍然間覺得所有人的臉都模糊成同一種色彩,隻有公子,依然那麽清冷脫俗。是從何時開始呢,我的眼裏隻能看到他,也隻願意看到他,即使他從不曾回過頭看一眼躲在暗處的我。
公子向來不喜酒,大概因為他甚是易醉吧,那天出於無奈,喝了許多,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便趁著賓客大多酒至酣處之時,讓我扶他去後園逛一圈,回來之後卻不願再回上座,便隨意找了個空位安頓下身子,位子旁邊也是空著,大概是哪個賓客先行遁了吧。
就在那時,一個小姑娘卻偷偷溜到了桌邊,公子大概早注意到了她,一直眯著眼睛瞅她,她卻渾然不覺,在桌旁坐下,左瞅一眼,右瞅一眼,最後終於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個小白瓷瓶,打開瓷瓶,便要往桌上的飯菜裏倒。
我心想,這小姑娘好大的膽子,大庭廣眾之下竟要下毒嗎?隻是不知她要害的是何許人也。公子看到她的動作之後,沒有說什麽,而是將手中的折扇打開,慢悠悠地扇幾下,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我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阻止她,畢竟是公子坐莊的酒宴,若出了麻煩就一定會是公子的麻煩,可公子卻伸出一隻手,阻了我的動作。
小姑娘大功告成之後也不離席,竟然端莊地坐在席位上,裝模作樣地端起了麵前的茶杯,喝茶時眼珠子四處晃,一副鬼精靈的樣子,撞上公子的目光後立刻將臉轉向別處,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人,忙揮手,隻聽她聲音清脆地喊:“爹爹!”
來人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全身穿的都是上好錦緞,卻不像是做官的人,我暗自猜測他應該是州縣上的大戶,看他麵相和善的很,與這叫他爹爹的小姑娘眉眼間果真有幾分相像。
“阿諾,你如何來了?”他一邊將自己的身子塞進席位裏,一邊問她道。
“嘻嘻,阿諾自然是來找爹爹的呀,剛剛沒見著爹爹,問了幾個人才知道爹爹小解去了。爹爹,你怎去了那麽久?可是吃太多油了?”小姑娘表現的很是乖巧,一邊說著一邊在男子肚子上摸一摸,笑嘻嘻道,“這一頓飯下來,爹爹肚子上好像又長肉了。”隨後又道,“其實是姨娘差阿諾來喊爹爹的。”
“阿諾,你姨娘真的叫你來喊我嗎?”中年男子聽話之後立刻眉開眼笑,表情很是驚喜,他湊近那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問,“你告訴爹爹,姨娘真的不生爹爹的氣了?”
小姑娘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姨娘疼爹爹還來不及,怎麽會生爹爹的氣?”
那男子聽完這話後別提有多高興,立刻便要起身,拉了小姑娘的手說:“好,咱這就走,這就走!”
小姑娘卻沒動,委屈道:“爹爹,阿諾跑了那麽遠,也有些餓了,爹爹陪阿諾吃些東西再走吧。”說著便伸手拿了一塊糕點,“把這些糕點吃完我們便走。”那男子聽這話果然上當,伸出肥嘟嘟的大手也拿起一塊糕點,一邊唯唯應著,一邊將下了藥的糕點往嘴裏送。
那藥的藥性還真是強,一塊糕點剛下肚,男子就哎喲一聲捂住了肚子,隨後表情扭曲地看一眼那個小姑娘,順著他眼光望去,隻見那小姑娘正幸災樂禍地撐著臉看他,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問:“爹爹怎麽了?可是肚子不舒服?沒關係,姨娘說了,她會在家裏熬好紅糖水等著爹爹的,保證將爹爹伺候的欲仙/欲死。”
“你這丫頭……”男子剛要發作,渾身卻又是一陣哆嗦,隻好捂著肚子朝茅房去了,小姑娘則氣定神閑地飲起茶來,不一會兒便聽她自言自語道:“都說了嘛,惹怒女人的後果很嚴重,這些男人怎麽就不長記性呢。”
公子早忍俊不禁,待那小姑娘走後,那臉上的笑意都沒有退去,公子扭過頭來對我說:“剛剛被下藥的是沈家老爺,那位小姐,想必便是沈家的大小姐了。”說完之後抿嘴一笑,喃喃道,“阿諾嗎,可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
那年的沈諾剛剛16歲,稱不上傾城絕色,卻也是麵若美玉,冰雪聰明的一副樣子,那浮在眉眼間的靈動,似乎能吹散所有的陰霾。
我知道,自己曾經是嫉妒她的,嫉妒她的出身,嫉妒她的美貌,但是最重要的,卻是嫉妒她能夠讓公子發自內心地一笑。
那是我所沒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