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3.醒夢
當年“神之手”這個稱呼的由來,還要從紫衣行醫的手段來講,她是操針的高手,24枚銀針在她手上總能精準地刺入正確的穴位,我在她身邊的那段日子,從未見過她的操針術出過什麽疏漏。
那是一雙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手。縱使是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的病患,最後也都能在那雙手的救贖之下奇跡般地生還下來。
我知道,她憐憫眾生,又畏懼死亡,她一生對自己要求嚴格,所以絕對不允許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白梓軒的命,她一定可以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隻見她出手迅疾如風,很多動作肉眼還來不及捕捉,就已經塵埃落定。我靜靜站在一旁,看著那個女醫者為救他而做出的努力,突然間覺得那樣的場景很美好,似乎連死亡都變得不那麽可怕,因為我深知,她的那雙手,可以逆轉了所謂的乾坤。
“呼……”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紫衣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是她每次行醫之後,都要重複的一個習慣。她緩緩轉過身子望著我,我看到穿繁複的宮裝的女子淡淡勾起唇角,明媚的臉上是一副傾城之色,我看著身體漸漸透明起來的她,眼裏不由得泛起淚光。
我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時間卻早停滯,如今,我終於要把她那被強製截斷的東西還給她了。窗外的雨腳似乎更加密集,紙糊的窗子仿佛有誰在重重敲打。我知道,誰也阻止不了離別。心中的某兩個文字被什麽東西抹去,仿佛在指尖化為微風。
“雪時,你是心中滿是善念的人,總有一天會得到幸福的吧。”她說。“隻是,我看不到你得到幸福的那一天了。”
語氣那麽傷感,以至於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傻孩子,還是改不了常常感傷的毛病。”女子說著身子輕輕靠上來,我就這樣被她抱在在懷裏,她的身體,母親一般的溫暖,“那些原本便存在,或者原本便不存在的東西,不是你該留戀的。”
“紫衣……”我喃喃叫喚她,多少年來,我都固執地叫她這個名字。
“紫衣,你覺得幸福嗎?”我問她。我想,這個問題如果我現在不問,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這個女子苦夠了,我希望在她的心裏,至少能有一些幸福的回憶,至少,不要再把自己當做是“原本便不存在”的卑微生物……
“被你這麽一問,我才突然意識到呢……”良久,懷抱我的女子才緩緩抬起頭來,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語調裏不知是傷感多一些,還是淡然多一些,“那麽虛幻的東西,原來我也曾經觸碰過呢……”
紫衣,你知道嗎,這對我來說,是多麽寂寞的回答。
“雪時,謝謝你。”
我才是,應該謝謝你。
我顫抖著立在那裏,麵對著她消失的虛空,終於淚流滿麵。
師父察覺到不對衝進房間裏時,我已癱坐在地上,咳了滿地的血,白梓軒躺在榻上,正平穩地呼吸。
“雪時!”師父將我抱緊在懷中,聲調裏是不常有的驚慌。“你怎麽……怎麽弄成這個樣子?”有些手足無措的師父,在我看來,非常的溫柔。
“師父……”我有些虛弱,卻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稍微笑一笑,你看,我讓我家師父為難成這個樣子,榻上已經有一個病人了,如今又添了一個,實在是讓師父操心。可是在那個時刻,僅僅是笑一下這麽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竟變得很是艱難。
“師父說的果然是對的呢,咳咳……用令咒將不該停留的生命……強製留在這個世界……果然,到頭來是要自傷七分的呢……”
“所以說剛剛那個靈氣……”師父眉頭緊皺,“你告訴我……你驅使離世的魂靈作式神了嗎?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我隻覺得渾身無力,五髒六腑似乎都浸泡在滾燙的開水中,想說些什麽,一張口卻又咳了一次血,師父立刻施術護住我的心脈,我覺得能好一些,便說:“對不起……雪時沒有遵從師命,做了這麽莽撞的事情……還請師父責罰。”
“雪時,不要再說話了!”師父的慌亂仿佛是斷掉的琴弦,他在歎息聲中這樣道,“師父雖然希望你救他,可為他做到這步,果真值得嗎?”說完之後,便要抱著我起身,我卻抓緊了他的衣服,對他搖頭:“……師父,若他醒了,千萬不要告訴他,隻當是尋到了良醫……我真的累了,我希望,這能是最後一次,我希望他以後都不要再想起我……”
關於那晚,我的記憶隻到這裏,最後殘留在腦海的,除了師父那張沉痛的麵孔之外,便是隆隆的雷鳴以及滂沱的雨聲,天地間似乎隻剩下那些虛無卻厚重的回響。漸漸遊離的意識卻仿佛在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世界重新收斂,所及之處是白茫茫一片,一隻白狐奔跑著跨過雪原,天空一片清明,白雲堆聚處是放牧者正將綿羊趕回自己的茅舍。
我心想,如此便好了吧。
我不會再掛念他,而他也並不欠我什麽。一直以來的自己都在尋找一個出口,希望能將他忘掉,可是命運卻總是將已經逃離的我重新帶到離他很近的地方。
我想,我原本便沒有怎麽愛他,更談不上什麽執念,我救他,隻是因為不想看他在我麵前死去而已。不像紫衣,那麽愛一個人,卻終歸逃不了成為他手中的一個棋子的命運。如果沒有他,她還是那個傾國傾城的女醫者,一雙手可以救更多生命,但是如果沒有她,他一定不會是現今的白帝。當年先帝駕崩之時,若不是有人將矛頭率先指向為先帝施藥的她,為他毀滅罪證拖延了時間,那麽他這個太子,一定會成為弑父奪位的眾矢之的。
他是個狠心的男子,所以成為帝王。
而遇到他之後的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而那幸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或許隻有她自己知曉吧。
昏迷的那段時間,與白梓軒一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突然間在我腦海中過了個遍,以前不敢想的東西,想了也不會有結果的東西,就那樣,凝成一個漫長的夢境。
第一個場景,他站在火海中,白衣纖塵不染:“這世上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也有比鮮血更絕望的複仇。”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第二日,他坐在座椅上,眼睛裏滿是涼意,仿佛漆黑的海水:“慕容雪時,你最好將這個名字刻在心上,我是白梓軒。”
時空轉換,他立在蒼茫的時間裏,目光中的冷意突然收斂,卻逐漸瀉出一絲暖意來:“在看到你冷冰冰地躺在那裏,好像再也醒不過來的樣子時,我竟然突然間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
後來的後來,我站在虛空裏,聽到那個男子對我說:“慕容雪時,即使你恨我也沒關係,如果你用一生的時間來恨我,那麽我的名字便一生都在你心上。而你若死,我便也死。”
他的聲音透露著溫和與寬厚,他的聲音是我喜歡的。
最後一個記憶,是我落水之前,他將我緊緊護在懷中,對我說:“別怕,有我在。”
可你為什麽不能一直在。
你明明知道,如果你開口,我一定會毫不猶豫隨你去北疆,金戈鐵馬又如何,漫漫風塵又怎樣?可你什麽都沒有說,你留我在原地,沒有自由,什麽都沒有。
我大概留下了難過的淚水吧。
在那個我與他一同編織的夢境裏,我努力想要看透什麽,卻發現原來是什麽也看不透的,什麽也不能看透。
就像這個世界,總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
可是,我不想成為第二個紫衣。唯獨這點我知道。
突然覺得,這樣我便可以安心地睡了吧。遠方似乎傳來飄渺的樂音,夾著雨聲直撞人心扉。路盡人去,夢斷天曉。
“誰許你睡的?”一個淡漠的聲音卻刹那間將快要失去意識的我召回,靈台竟然因為這個聲音而清明了很多。
是幻覺嗎……是幻覺吧。
那時的自己仿佛陷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溫暖的,讓人安心的,仿佛有淡淡的木槿花的香氣的,熟悉的懷抱。
“為夫一不留神,你怎就把自己弄成了這樣?”略微帶著涼意的手輕輕搭在我的額上,聲音裏帶一些慵懶和冷意,卻讓人覺得很放心。
“帝君……雪時犯了個錯。”我在黑暗中輕輕開口,聲音很小,也有些含混,我不確定他能否聽得到。
“很好,你也知道自己錯了。說吧,你錯在了哪裏?” 語調仍然讓人猜不透。
“雪時不知道……但是……就是覺得錯了……”我有些委屈,但是又覺得,他在我的身邊,是一件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