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君亡吾亦亡
倚梅閣。
白梓軒府上的別院,平日裏少有人來,隻有兩個丫頭留在這裏負責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師父偶爾來看我,二人皆不提自身之事,隻吟詩唱歌,然後望著遠天呆坐。對於我這麽一個愛動的姑娘,為何突然間變得傷春悲秋起來,師父他老人家竟然也沒有多問過。
昀端那日提了兩壺酒,不知從何處過來,我正在百無聊賴在紙上描一朵梅花,描來描去,硬是將梅花單薄的模樣,給描成了雍容的牡丹。
“師父,你總算來看我了。”他好幾日不來,我早閑得發了黴,看到他立刻喜出望外地迎上去,拉著他的衣角把他讓進屋裏。
“來,跟為師喝一杯吧。”昀端舉了舉手中的酒,對我露出個稍顯蒼涼的笑容,他隻有在從白梓軒那裏過來時才會這樣笑——說起白梓軒,自那日之後,我已經半月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雪時也早想找師父喝酒,隻可惜走不出這寂寞的別院。”我接過他手中的酒,朝他寂寞地笑笑,若是先前的昀端,早就攔住我了,可那時的他隻是那樣看著我,眼睛裏有蒙蒙的霧氣,他目視著我灌了自己大半壺酒,張張嘴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隻是同樣安靜地舉起酒送往自己嘴邊。
那日我們二人喝的半醉,到午夜時分,昀端才起身說:“雪時呀,為師……要回去了。”
“師父!”我醉醺醺拉住他,撒嬌道,“師父別走……”
“為師明日還有些事情要做……”他說著晃晃悠悠地便要往外走,可卻又突然回身抱住我,對我道,“為師,為師也不想離開你啊,雪時……”
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哭了一段時間,昀端突然嚴肅問我:“雪時,你回答為師一個問題……”
“嗯?”我迷迷糊糊應道。
“你恨不恨師父?”他問。
“恨……當然恨……”我從他懷裏抬起頭來,紅著眼眶,看著他腫起來的眼睛,“因為師父你今日帶的酒,太少了!!”我一邊笑著,一邊指著他的鼻子道。
“師父你快走吧,這夜都深了……”我突然改了主意,趕忙把他往門外推。
“雪時……”他的表情我看得不甚清楚,隻隱隱約約記得他的語調裏,埋藏著深深的懺悔,我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昀端的悔意從何而來,可那時的我對他卻早已恨不起來。
“你好自為之。”他說。
大約十日過後,天氣轉暖了,窗外開始換上星星點點的綠。
白梓軒的身影毫無預兆地跳入我的眼簾,白衣,在滿是綠意的花園中,像是夜幕降下後的一抹燈火。
“沒有想到我會來?”看到我愕然,他便挑起嘴角,玩味地笑。
確實是沒有想到,一絲一毫也沒有,於是便搖頭。那時我正拿了小剪子,在花園裏修剪花枝,蜂蜂蝶蝶似乎很喜歡這個季節,在暖風裏來來回回猖獗地飛。我穿了單薄的紗衣,將袖子挽到肘部關節處,露出細弱的手臂——那時我確實是有些瘦小的,身體也幹癟的不像話。
“呃,怎麽了?”看到他眼睛直直地麵對我出神,我不由得問出口。“我臉上有東西?”
“你的反應會不會平淡了點?”他挑眉問。
“哦……”
我低下頭去,像這樣再會時,確實應該哭天喊地,指著對方的鼻子大罵混蛋,然後最好能抓起身邊最近的重物砸過去——總之這種情況下應該盡量瘋狂,或者最好表現的歇斯底裏,以證明自己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這才符合“受害人”這固定的立場。
所以說我的表現,連自己都覺得不合常理。可是那時候我打得如意算盤是,如果我對他冷淡一點,興許他就覺得沒意思,說不定會放過我。
“殿下希望雪時怎麽樣呢?”剛剛終止的修剪動作此時恢複了常態,我低垂著眉眼,專心致誌地對付眼前那混亂生長的花枝。
“我不記得你這樣穩重過……”他搖搖頭,複又點點頭,“我隻能說你這孩子成熟的不像話。”他說完之後伸出那雙我熟悉的手來,一把奪過那忙碌了半日的剪刀,扔到一邊,隨後將我的手捏在自己手上。
嗯,怎麽說呢。骨節突出的大手,很隨意便能把我的手收到掌內。
“殿下,雪時的手髒。”我說著抽出手來,並煞有介事地從胸前抽出一個白手帕,為他擦了擦,擦完之後將嘴湊近吹了吹。“好了……”
“慕容雪時,你打得什麽算盤?我命令你,不要這樣。”他皺起眉頭來,兩道劍眉便挨得近了一些。
我不理解他那話的意思,便回他一個疑惑的眼神,聽到他答:
“你以前不都是直呼我的名字嗎,現在為何不叫了?”
“啊……”我裝作恍然,“雪時原來曾做過那麽失禮的事,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直視他的眼睛,看到他沉默,然後再沉默。
就是這樣,我要靠這種疏離和陌生感,來排遣內心裏對他的複雜感情。
“這些日子,可習慣這裏?”他轉了話題,並拉著我往屋裏走。
“謝殿下關心,衣食不愁,雪時很滿足。”他走的慢條斯理,我亦步亦趨跟上。
“你就真的沒有要抱怨的?難道你甘心一輩子留在這裏嗎?”他頓下腳步,“你不覺得這裏對你來說,像個冷宮嗎?”
“雪時除了確保家父安全這件事之外,別無所求。而殿下幫雪時做到了這點,雪時願意將以往的事情當做沒有發生……至於冷宮的說法,殿下大概搞錯概念了吧。”
“這麽說,你連恨我,都恨不起來了嗎……”他背對著我幽幽來了這麽一句。
恨。這個詞。從這個人嘴裏說出來,是多麽的可笑呀。我是個遇事如果認真想就會想明白的聰明姑娘,那時的我心裏盤算著,既然他是真的看上我了,那麽我不妨利用他的感情,好套出父親的下落,再找機會遠走高飛。
“雪時不恨殿下呀……”我答。“殿下風流倜儻一表人才雪時喜歡還來不及……”
“那麽,我是你的什麽?”他忽略我的馬屁,轉過頭來這樣問。一隻蝴蝶在他身邊的花枝間繞啊繞,終於找到一朵中意的花,停在了上麵。
“如果我們之間連‘仇恨’的牽係都沒有,那麽,我是你的什麽呢。”他說。那日的他有點不大對勁,我也挺不大對勁的。
“如果雪時說,什麽都不是呢。” 我淡淡答,“這世上既然再沒有值得牽掛的事情,那麽,對於殿下你也……”
“既然這樣,你怎麽不去死呢。”他冷冷說出這句話來,“既然你毫不留戀世間,又何苦留在這汙濁之世,你難道覺得本殿下會阻攔你嗎?”
我愣了一愣,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死了倒一了百了了,可是作為一個才剛剛15的小姑娘,都還沒有成親就早早死掉了,那多可惜呀,最可惜的還不是這個,我家師父總誇我,如果我再長幾年,一定會成為傾國傾城的美人,我想等我真的成為那樣的禍水,我一定要再去向簡兮表次白,好讓他後悔,後悔到腸子裏,在看到簡兮悔青腸子的那天之前就死掉了,太不劃算了。
我於是微微一笑,手指觸到一旁開得絢麗的花,無比婉約地道:“雪時記得有位宮娥這樣說過:‘這世間是暫時的宿舍,遇見或不遇見什麽羞恥的事情,都不成什麽問題,所難堪的是死後長遠的黑暗,今生也就罷了,是怕是來世要墮入惡道,那才是可悲的。’我想,大概雪時不懼今生,隻畏來世。”
“……好一個‘不懼今生,隻畏來世’。”白梓軒先是愣了一愣,看他樣子並不像是為我的才華而傾倒的樣子,倒像是驚訝於我竟然能說出這樣的句子來,隻見他手扶額頭,笑得蒼涼,隨後幽幽道,“你可知說那句話的宮娥,是誰?”
我微微一愣,然後乖乖地搖頭。那是我前幾日在某本物語集裏讀到的句子,那本物語集是本朝所編,收錄的盡是一些本朝作品,因為讀的匆匆,沒有注意到作者的名諱。
白梓軒的眼睛裏閃著寂暗的光。
“說那句話的宮娥,便是我的母妃。”他說著,把手放到我的頭上。
“慕容雪時,即使你恨我也沒關係,如果你用一生的時間來恨我,那麽我的名字便一生都在你心上。而你若死,我便也死。可我最怕你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