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家信

  四九城有三道城牆,宮城,內城,外城。


  謝府的車隊穿過外城門,內城門,很快就到達了府邸。


  晏三合翻身下馬,剛要邁步卻又停下來,仿佛很不願意進到這個門裏。


  是的,不願意!


  她離開謝家前放過狠話,也在心裏暗暗發過誓,這輩子再不踏進謝家半步。


  “怕了?”


  風流紈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晏三合暗暗挺直腰板。


  誰怕了?


  “既然不怕,就走吧。”


  謝三爺走到她身側,意味深長道:“晏三合,沒人敢怎麽你。”


  你現在是整個謝府的祖宗。


  救命祖宗!


  晏三合冷笑 ,“謝知非,你不需要用激將法。”


  謝知非:“這回總算是記住我名字了?”


  紈絝嗎?

  誰能記不住呢!


  晏三合淡淡地吸一口氣,一腳跨進高門檻。


  謝總管一見人來,忙撐著傘跑過去,笑得一臉舔狗模樣。


  “晏姑娘,東西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你來。”


  晏三合看他一眼,“謝道之呢?”


  怎麽又是直呼姓名?


  謝總管心裏嘀咕一聲,舔得越發的來勁,“老爺已經沐浴更衣,就在書房等著姑娘呢!”


  晏三合:“你家老太太還有氣?”


  謝總管狠狠一噎,“有,有,還喘著呢,就是……”


  “把謝府的孝子孝孫有一個算一個,都叫到病床前。”


  晏三合冷冷打斷,“萬一那香點不成,還能聽幾句老太太的遺言。”


  “啪噠!”


  謝總管手一軟,傘掉在地上,眼睛慌裏慌張地去看自家主子。


  偏偏兩個主子都沒出聲反對,三爺還把臉一板,“照晏姑娘說的話去做。”


  謝總管連傘都顧不得撿,掄著兩條胖腿就跑了。


  剛跑幾步,又折回來。


  “晏姑娘,按著三爺的吩咐,衣裳鞋襪都備好了,熱水也都備下了,你……”


  “先見謝道之。”


  晏三合嫌謝總管礙事,把人往邊上一撥,淋著雨,背手走進深宅裏。


  她整個人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但纖背挺得筆直,步子邁得極穩。


  謝總管識人無數,這一刻,他竟然從這背影看到了一種“雖萬千人逆之,吾往矣”的氣度。


  奇怪。


  一個鄉野小姑娘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他來不及細思,便又跑開了。


  身後,謝家兩兄弟交換一個眼神後,極有默契地分了工——


  長子長孫去守著老太太;老三去書房盯著。


  謝而立想著老太太最疼老三,心一點點沉到底,“萬一真的……你趕緊過來見上一麵。”


  “好。”


  謝知非點點頭。


  兩兄弟在二門口分了道,謝知非見大哥腳步發沉,突然追過去,一拍他的肩。


  “哥,別擔心,我覺得這回有戲。”


  ……


  書房裏,燈火通明。


  晏三合用力掐了兩把眉心後,推門走進去。


  謝道之蹭的一下站起來,迎上去,小心翼翼的喚一聲:“晏姑娘。”


  晏三合看著他,“筆墨紙硯準備好了?”


  “按姑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


  “那便寫吧!”


  “寫什麽?”


  謝道之神色茫然。


  晏三合沒吭聲,就這麽直愣愣地站著。


  “晏三合。”


  跟進來的謝知非追問,“你讓你父親寫什麽?”


  晏三合抿了下唇,突然往邊上的椅子一坐,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臉色如窗外雨天。


  謝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站不穩。


  完了!


  是不是又不行了?

  謝知非卻敏銳的察覺到,晏三合的肩膀往下沉了沉,像是有什麽東西壓著他,一點一點把她壓垮。


  謝知非一想起她在謝家府門口的猶豫,豁了出去。


  “晏三合,是你自己說的,一成把握都要試,蓋棺事則已,你總不忍心讓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晏三合冷笑,“再說一遍,不要用激將法,對我不管用。”


  謝知非:“……”


  晏三合抬頭,目光不濃不淡地向謝道之看過去。


  謝道之又驚了一跳,這雙眼裏滿滿的嘲諷,濃得都快溢出來。


  晏三合站起來,漆黑眼眸與他對視。


  “你寫一封家信,說什麽都可以,家長也行,裏短也行,就像你兒子平常給你寫的家信一樣。如果我沒有料錯……”


  晏三合的聲音輕而顫——


  “他的心魔是你的這封家信。”


  什麽?

  家信?


  晏行的心魔是一封繼子寫給他的家信?

  謝知非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去看謝道之,後者臉上的震驚,比他還甚。


  “晏三合,你是不是弄錯了,這怎麽可能?”


  最艱難的話已經說出口,晏三合不再猶豫。


  “除了我父親外,他還有二子一女。女兒死於難產,兒子在瘟疫中先後去世,這些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牽掛。”


  謝知非很同意地點點頭。


  “除此之外。”


  晏三合看著謝道之,“能讓他牽掛的,就是你。”


  “怎麽可能是我?”


  謝道之拚命地搖頭。


  “絕不可能,我沒讓他們進門,我連門都沒有讓他們進,晏三合,他應該恨我,你弄錯了,你肯定弄錯了。”


  “因為。”


  晏三合語氣說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經沒有別的兒女可以牽掛。


  因為他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對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因為,他煞費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後放你遠走高飛;

  因為,你越走越遠,越爬越高,是他的驕傲。


  因為,那張休書被你母親撕了,你還是他的繼子。”


  晏三合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在他心裏,你就是他的兒子。”


  每一個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謝道之的身上,他疼得發不出聲音,隻能劇烈的換著氣。


  我是他兒子?

  他竟然把我當兒子?


  他竟然還把我當兒子?

  我……


  謝道之喉嚨裏發出“嗷嗚”一聲,一頭栽了下去。


  “父親!父親!”


  謝知非大叫一聲,衝過去把人抱住。


  謝道之卻一把將兒子推開,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謝三合麵前。


  抬頭,已老淚縱橫。


  “晏三合,你,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晏三合眼中的淚,也緩緩流下。


  她多麽希望是假的。


  那樣,她就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精於算計的謝府老太太,命喪黃泉;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任由謝家倒黴,死人,丟官,最後敗落得徹徹底底。


  她就可以用整個謝家,為死去的三條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們謝家的高樓是踩著他上去的,現在因為他樓塌了,不正好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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