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境界

  謝老太太眼角的紋路深極了。


  那不是養尊處憂的麵相,而是被某件事情深深折磨的麵相。


  “那個勞什子的牌坊壓在我頭上,我敢說嗎?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轟的一下,謝道之又耳鳴了。


  當年,禮部來詢問母親守寡的事,他對那兩年恨之入骨,想也沒想就說母親的的確確是守寡養大的他。


  原來是我!


  謝道之隻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湧上來,嘴一張,噴出一口血。


  “父親?”


  “兒子!”


  兄弟倆一左一右扶住。


  謝而立正要喊謝總管請太醫時,謝道之死死拽住兒子的手。


  “別喊!”


  他有氣無力:“這口血吐出來就好了。”


  謝而立一扭頭, “老三?”


  謝老三忙把溫茶送到謝道之嘴邊:“父親,漱漱口吧。”


  謝道之推開茶盅,眼神轉向晏三合。


  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愧疚,難過,傷心,後悔……


  無數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哪裏是語言能道盡的。


  “晏姑娘,他,他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能和我說說嗎?”


  “說就不必了。”


  晏三合眉眼間絲毫沒有觸動,“他那性子也不屑與你說道。”


  “晏—姑—娘!”


  謝道之隻覺得有把匕首狠狠地戳進心口,痛得他悲戚地大喊一聲。


  兄弟二人突然感覺手上的分量變重,知道父親再支撐不住,忙把人攙扶進了椅子裏。


  謝知非扭頭看一眼晏三合。


  夠狠啊!

  “既然真相大白,你們也沒必要在我麵前要死要活。”


  晏三合還有更狠的:“一來與我說不著,二來他人死了看不見,真覺得愧疚的,等日後到了陰曹地府,當麵和他說。”


  所有人:“……”


  “我還有事,可以走了嗎?”晏三合目光一冷。


  “孩子。”


  她越是如此,謝老太太心中越是愧疚,撐著拐杖站起來。


  “是我謝家對不住他,對不住你們,我給你磕頭賠罪!”


  “祖母!”


  “老祖宗!”


  謝三爺趕緊把茶盅一擱,扶住謝老太太,用力地按坐下去。


  “您湊什麽亂啊,要磕頭賠罪也是我們兄弟二人來,晏姑娘,你說是不是?”


  晏三合不說話。


  自討了個沒趣,謝三爺“唉”了聲,依舊一副好脾氣。


  “趕緊的,坐穩了,我替老祖宗、替我親爹給你多磕幾個頭,十個不夠,磕一百個,一百個不夠,咱來一千個,總能……”


  “你叫什麽?”晏三合冷冷打斷。


  “三爺我這臉長得真是……”


  謝三爺摸了自個一把。


  “姓謝自不必說了,名知非,字承宇,就咱們倆這關係,叫我承宇就行。”


  “我和你沒關係!”


  晏三合迎著他的目光。


  “謝知非,下麵的話,你聽好了。”


  她的口氣前所未有的正經,謝三爺不禁揪起了心。


  “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對死人的悔意。三十三層天,一層一個境界,他的境界,你們夠不著,我也夠不著。”


  晏三合眼神慢慢犀利起來。


  “我沒時間在這裏和你們掰扯,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事情就一日不算完。老太太撕了休書,按理還是他的枕邊人,你們謝家接下來要小心。”


  謝三爺突然想起季家的事情,驚聲道:“晏姑娘,難道……


  晏三合:“季家可以當前車之鑒。”


  謝三爺:“……”


  她怎麽知道我想的是季家?


  “沒有化解的辦法,隻有自求多福。”


  晏三合冰冷的眼刀看著謝三爺:“我的話,你可都記住了?”


  哪裏是對他說的,分明是說給謝家人聽的。


  謝三爺重重點了幾下頭。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與你們謝家後會無期!”


  “喂,怎麽就後會無期了呢,我……”


  “滾開!”


  晏三合眼球充血,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漆黑,紅得嚇人,幾欲滴出血來。


  謝知非心頭一顫,本能的往邊上讓了讓。


  晏三合擦著他的衣角,走上樓梯。


  門一關,淚滑下來,她捂著嘴,渾身劇烈地顫抖,喉嚨裏發出像野獸瀕臨絕境般的唔咽。


  多麽諷刺!


  你事事為他們考慮周全,一顆真心付出的坦坦蕩蕩,可他們呢?


  可有半點真心給你?


  你傻不傻?


  傻不傻啊!


  晏三合終於撐不住,抵著門背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突然想到他最後那個晚上,明明已經睡下,卻又披了衣裳到她房間坐下。


  欲言又止。


  她樂了,“您有話直說。”


  他也樂:“我有這麽明顯?”


  她斜過眼,“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笑意變淡,歎了口氣,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沒法子往前走的,該放下的要放下,否則苦的是自己。”


  她偏過臉,“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


  他站起來,揉揉她的頭,“再不說,以後怕沒機會了,你我祖孫一場,我總是盼著你好的。”


  所以,你那話是向我來道別的?


  可是,你不也沒放下?

  還有,你到底放不下什麽?

  晏三合狠狠地擦了把淚,拿起桌上的包袱,往身上一係,然後順著樓梯走下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到了大堂連眼風都沒向謝家人走過去,徑直拉開了大門,踏進無邊的夜色中。


  晏三合離去的那一幕是消了音的,但對老太太和謝道之來說,卻是致命一擊。


  這活脫脫又一個晏行。


  傲氣和自負都融進了骨血裏,明明一肚子委屈和難受,卻不對外人說半個字,有的隻有漠然和無視。


  良久。


  謝老三回過神,扯了扯謝而立的衣裳,“大哥!”


  謝而立看著沉浸在悲傷中的老太大和已然沒了魂的父親,深吸了口氣道:“謝總管。”


  “大爺。”


  “把老太太、老爺先安置回去,再派人去請裴太醫過來,床前一刻都不要離開人。”


  “是!”


  “慢著!”


  “大爺還有什麽吩咐?”


  “今晚的事情命所有人閉嘴,太太、大奶奶那頭也不要透露丁點風聲,隻說老爺和老太太見了個故人,心緒有些激動。”


  “那大爺臉上的傷……”


  “那故人對咱們家有些誤會,如今誤會都說開了。”


  “是!”


  謝總管一招手,立刻過來幾個護院。


  老太太被人扶起的時候,突然一把抓住大孫子的手。


  “老大,我……我……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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