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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4.第804章 你——你是我什麼人?

  「施為?」


  劉輕寒聽到這兩個字,倒像是意外的笑了笑。當然,那不是真的意外,而是一種讓雙方都心知肚明的意外。他拱了拱手,笑道:「本官才疏學淺,此行南下,不過托著皇上的旨意,懲奸除惡,摒除揚州城內的祿蠹罷了。能守住揚州,已是皇上天威浩蕩,本官又如何還能有甚施為呢。」


  「哦?」


  韓子桐看著他,嘴角噙笑,道:「劉大人如此雷霆手段,難道不想在這江上有一番大作為?」


  「大作為?」劉輕寒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韓氏姐妹對視了一眼,沒說話,而裴元修的眉間不經意的微微一蹙。


  過了一會兒,他的笑聲漸緩,才微笑著說道:「年前皇上曾賜宴,請名伶入宮演了幾齣戲。其中有一出好戲叫做《單刀會》,不知幾位可曾聽過?」


  他剛剛突然大笑,現在一開口又說了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著實令人費解。況且——聽戲?坐在這裡的除了我和他,都是皇親貴胄,從小聽的都是好戲,那出《單刀會》更不可能沒聽過了,怎麼他現在突然說這個?

  果然不出所料,韓若詩的眼中都露出了一絲蔑意。


  劉輕寒立刻笑道:「本官愚鈍了。公子和兩位王女博覽群書,自然不可能沒聽過這齣戲。本官倒是前些日子才聽過,更聽老師解了戲文,字字珠璣。不過中間有那麼一句,戲文雖淺,韻味卻深。」


  裴元修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突然饒有興緻的道:「哦?是哪一句?」


  劉輕寒慢慢起身,望著眼前一片煙波浩渺的長江,半晌,慢慢吟道:「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我聽得心頭一跳。


  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句戲文,也是艾叔叔曾經說過的。


  也許每一個男人,不管高低貴賤,不管這一生所任何職,都會有這樣的英雄情結。所以,他要素素將他的骨灰撒在長江里,因為這裡流淌著的,不是水,而是英雄血。


  也只有這樣的人,稱得上男兒!


  至於那些每日沉溺於溫柔鄉,只顧著兒女情長的男人,不過白生了一張鬚眉皮罷了,又何嘗配得上這樣的豪情壯志!

  「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裴元修也慢慢的吟著這句話,眉尖若蹙,似別有滋味在心頭。


  過了一會兒,劉輕寒轉過身來,微笑著說道:「本官今日雖然孤身渡江,但自問不是關大王那樣的蓋世英雄。這一片長江上,還未有本官的一杯水,本官又何德何能,敢妄言在長江之上一展抱負?」


  這一回,大家都沒說話。


  而韓氏姐妹的眼中,已經透出了淡淡的笑意。


  劉輕寒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此次下江南,只是要懲奸除惡,說白了,就是要除掉裴元修安插在揚州府內的那些人,要收復揚州,要守住揚州;但,他不會在長江之上一展抱負,也就是說,他的手腳不會伸出江岸之外。


  換句話說,他背後的朝廷,還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向江南開戰。


  不論如何,這短期的和平,是達到了。


  不過……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澄清無比的眼睛,不管經歷了多少歲月,多少風霜雨雪,仍然透亮,雖然眼角滿是猙獰的傷疤,卻更襯得那一對明眸像是落入了泥沼里的兩粒珍珠,不管周圍的環境如何惡劣,都絲毫無損那雙眼睛的內秀。


  我幾乎,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江面上映著陽光反射出的點點波光。


  裴元修微笑著說道:「劉大人這麼說,也實在是妄自菲薄了。我聽說大人師從蜀地賢者傅八岱,近年來在朝廷更是連連高升,勢如青雲,有這樣的老師,又有皇帝的眷顧,大人何愁不能在長江上一展抱負?」


  劉輕寒擺擺手,謙遜的笑道:「本官生性愚鈍,雖師從名門,學問上卻毫無造詣,連老師都說,本官敗了門風。」


  「哦?傅大先生如此嚴厲?」


  「是啊。老師還說,本官若不好好修行,實難成大器。」


  「修行?」裴元修回味著這兩個字,眼中含笑:「那不知劉大人打算在揚州,修行多久呢?」


  「多則十年,少則三年。」


  這一回,裴元修呵呵的笑了,道:「劉大人的修行,竟然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呵呵,資質愚魯,難堪大任。」


  「……」


  裴元修看著他,那雙平和的眼睛里透出了幾分犀利的光,似乎要看穿人的外殼,一直看到人的內心。我不知道在這一刻,他到底看穿了什麼,只是劉輕寒的微笑淡然,目光卻在這一刻變得很深很深,一眼望去,竟有一種千里無垠的蒼茫。


  不知過了多久,裴元修慢慢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茶杯對著劉輕寒道:「我以茶代酒,敬劉大人。」


  劉輕寒一聽,也急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端起茶杯向著裴元修道:「不敢。公子請。」


  兩個人長身一揖,同時喝了一口。


  茶水早已經冰冷,但我看到他們喝下這口茶,卻像是吞下了一塊火炭,或許會灼傷,甚至會在不知何日的將來引起一場參天大火,此刻,卻是讓雙方都得到了暖意。


  喝完這杯茶,所有人也都明白,今天這一場,已定局。


  雖然我不知道裴元灝給了他多大的權,又或者在他南下之前到底談妥到了什麼地步,讓他今天敢孤身一人渡江,和裴元修談定這個期限,至少目前看來,南北不開戰,對天朝是有好處的,連魏寧遠都說,裴元灝的新政不是時候,萬一在他內部新政實施遭到豪強士紳的反抗同時,裴元修和洛什又發難的話,朝廷的局面就很危險了;但如果這一回真的能給他一段「修行」的時間,貫徹新政,拔除弊病,未必不會有一番新景相。


  喝了茶,劉輕寒放下茶杯,似乎也輕輕的鬆了口氣,微笑著看著我們。


  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雖然從他一進望江亭就一直保持著微笑,但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分明沒有笑意,只在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一點淡淡的笑容。


  他,也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


  正事談完,自然大家都放鬆了一些,又閑話了兩句,他回頭看了看天色,便笑道:「天色不早了,本官也該告辭了。」


  他一邊說,一邊抖抖衣衫站起身來,裴元修也帶著我們站起身,朝著他一揖。


  劉輕寒也俯身一拜,又笑道:「公子,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說完,他便轉身要離開,剛走到亭子出口,就看見我已經站在那裡,臉上還浮著一點冷淡的笑意,說道:「劉大人,我送你。」


  他愣了一下,有些意外的看著我,而我已經一伸手:「請。」


  「……」他看看我,又看了看身後默然的裴元修,也只能笑道:「勞煩夫人了。」


  。


  出瞭望江亭便直接走上棧橋。這座棧橋比起之前已經擴建了好些,寬闊的橋面被江風雨露沖刷得乾乾淨淨,還帶著涼意。


  兩邊原本站著的侍從,這個時候似乎聽到後面的號令,全都整齊的往回走去。


  當我和劉輕寒走到棧橋的一半時,橋上已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


  這張臉,的確稱不上美男子,比起黃天霸,比起天家那幾位驕子都遜色,但仍然是俊秀的,尤其完整的右臉絲毫看不出另一邊猙獰如鬼的恐怖傷疤,額頭上的疤痕看不大清楚,因為清瘦,眉骨和鼻樑的溝壑顯得格外分明,給人清朗的感覺,下巴微微有些小巧,讓這張臉如岩石般的剛毅又添了幾分柔和。


  我曾經,無數次的回想過的面容,這一刻近在眼前。


  可是,卻讓我覺得好遠。


  他的表情和之前一樣,帶著幾乎公式化的平靜和淺笑,但眉宇間微微的褶皺能看得出,他有些不耐煩,或者說,不快。


  但,他的腳步是很快的,雖然刻意的配合我放慢的腳步,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急促,好像恨不得幾步就走到橋頭上船離開。


  那種急促,只讓我的心越來越沉。


  這條棧橋並不長,就算長,也終究有個盡頭。


  當我和他終於走到了橋頭,他看到前方候著的小船和船夫,眼中才浮起了一絲笑意,轉過頭來朝著我一拱手:「夫人,多謝相送。告辭了。」


  說完,就要轉身往前走去。


  這一回,我已經完全按捺不住,幾乎咬著牙叫出他的名字:

  「劉——輕——寒!」


  他的腳步一滯,像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半晌,他慢慢的轉過身來看著我。


  那張半是俊秀,半是猙獰的臉上,冰冷的表情還未褪去,卻也沒有更多更溫暖的表情對著我,尤其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更是添上了一抹不加掩飾的不快,微蹙眉心的看著我。


  我瞪著他,那一股火燒得心裡一陣焦灼。


  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要狠狠的打他一耳光,或者,從他的身上撕咬下一塊肉來,一定要讓那張只有涼薄的臉,露出痛的表情!


  這樣,他才知道,我有多痛!


  與我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輕笑了一聲,但笑容中卻並沒有多少愉快:「夫人。」


  「……」


  「本官今日渡江,的確是來做客的。按理說客隨主便,這也是應該。」


  「……」


  「但夫人,你對本官,未免太不客氣了些!」


  他突然加重語氣,臉色也沉了下來,這一句義正詞嚴的責備,讓我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呆住了。


  眼前的他,面色陰沉,襯得那猙獰的傷疤越發可怖。


  風卷著帶著腥味的水霧吹到我的臉上,一時間眼前也蒙上了一股霧氣,唯一分明的,只有他憤懣不快的神情,和強壓怒火的眼睛,一分一毫,卻都那麼清楚的映在我的心裡。


  我的心突然顫抖了起來。


  他,他不是……


  他不是在裝作陌生……


  若真的是裝作陌路,他也不必與我起這樣的爭執,應該從頭到尾都不理睬我,即使我找他的茬,他也轉身就走才是。可從他一入望江亭,我的怒火和對他的針鋒相對,他每一樣都有反應,都是不快,都是憤懣,卻都有他這個身份地位該有的忍耐和場面話。


  這一切,都是一個與我初次見面的人,該有的反應。


  他的不悅,是因為一個陌生人不禮貌的直視他的疤痕。


  他的漠然,是因為我站在江南的立場,對他針鋒相對。


  他的冷淡,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是帶著憤懣和怒火在面對他,他當然會對我的情緒有所回應,所以他的回應,就是越發的冷漠和不快,直到此刻,按捺不住的厭惡。


  我只覺得心跳在這一刻都停止了,全身發寒的看著他。


  「輕寒……」


  「……」


  「輕寒……」


  他又皺了一下眉頭,眼中雖然滿滿厭惡不悅的神情,但開口還算客氣:「夫人,本官與你還是初次相識吧,本官的名諱——」


  「你是真的,真的——」我幾乎不敢說出那幾個字,只怕我一說出口,一語成讖,就真的成真了。


  他微蹙眉心,彷彿也看懂了這一刻我眼中的痛苦和掙扎,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只沉默著望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的將已經被江風吹得冰冷的手指捏緊,微微顫抖的嘴唇張開,好幾次,卻都啞然得說不出話來。


  真正開口的時候,我的聲音已經在凜冽的風中支離破碎,幾乎連我的心,都要粉碎。


  「你是真的,不記得我?」


  一聽這句話,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你——?」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滿是不敢置信和近乎驚喜的神情:「你,你是說——」他突然上前一步,幾乎要撞上我的身體:「你認識我?你以前認識我?!」


  「……」


  聽到這裡,我的心已經狠狠的沉了下去。


  一切,都已經明白了……


  他——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可明明那麼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卻完全看不清,眼眶中的滾燙讓他熟悉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模糊了,扭曲了,甚至,變得陌生了……


  他……


  他有些不顧一切的走過來,似乎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但一伸手,卻還是因為避忌而縮了回去,只是臉上的傷疤因為焦急越發變得猙獰扭曲起來。他急切的問道:「你認得我?我們以前認識?你——你是我什麼人?」


  這一刻,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只傻傻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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