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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7.第547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

  等我再回到別館的時候,臉上已經沒有了淚痕,一切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那張絹帕,被我放在胸前,離心最近的地方。


  即使在這樣初秋微涼的早晨,四肢五體都被凍得發冷,可那個地方還是溫暖的,就算那個男人的火已經熄滅了,但他曾經的體溫卻可以在我的心裡,一直溫暖著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按在胸前。


  就在這時,前面突然傳來了一陣馬嘶聲打亂了我的思緒,抬頭一看,只見好幾個護衛騎著馬停在了別館前,但仔細看時,卻似乎並不是這一次裴元灝帶來的人,我正疑惑著,那些守護的護衛也立刻上前來:「怎麼回事?」


  一個護衛翻身下馬,朝著他們抱拳道:「長公主到了嗎?」


  長公主?裴元珍?!


  我愣了一下,聽他們這麼說,難道裴元珍也到這個別館來了?

  正疑惑著,就聽見守門的護衛說道:「長公主剛剛進去,你們是怎麼回事,怎麼能讓長公主單獨過來?」


  「卑職死罪。原本我們是一路護著公主的,但進了竹林之後,因為霧氣太大,大家就走散了,卑職這就進去領罪。」


  「不必了,剛剛公主來的時候已經說了,讓你們去偏門候著。」


  「是。」


  那幾個護衛這才鬆了口氣一般,牽著馬往偏門去了,我慢慢的走過去,守門的護衛一看到我立刻上來道:「岳大人回來了?」


  「嗯。」我點點頭,問道:「長公主來了?」


  「是,剛進去。」


  我點了點頭,不動聲色,但心裡卻是一動——裴元灝這一次遠迎傅八岱,雖然不是機密大事,但也並沒有公開,後宮里也只有和嬪劉漓跟著出來,裴元珍怎麼就突然往這裡來了?她來又有什麼目的?

  這樣想著,我已經進了大門,剛走進去,就看到大廳裡面對面的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身材嬌小,一身綵衣斑斕若蝶,有著翩然的風采,手裡拿著一條馬鞭背在身後,正仰著臉打量面前的人。


  而站在她對面的,就是劉輕寒。


  他的手裡,還捧著那隻木缽,眼睛低垂下來,彷彿缽盂內平靜的水面一樣,清冷的,沒有一絲漣漪。


  一看到他,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起來,呼吸都有些局促,他卻是一臉淡然,只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木缽。


  裴元珍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展顏一笑:「剛剛的水,謝謝你了。」


  「長公主客氣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長公主?」


  「剛剛,外面的門人是這麼跟你行禮的。」


  「你耳朵挺靈的嘛。」


  「慚愧。」


  我愕然的睜大了眼睛——原來,剛剛那個口渴喝了他半缽清泉的過路人,是裴元珍,難怪她能過路,堂堂長公主要來這裡,護衛當然不能攔她。


  裴元珍饒有興趣的看著他沒什麼表情的臉,眼角眉梢反倒都是笑意,說道:「看來我們倒是有緣,沒想到在這裡又見面了。」


  「……」


  劉輕寒的瞳子閃爍了一下,彷彿缽中的水光映在了他的眼裡,看了裴元珍一眼,沒說話,都重新低下頭去。


  「朕的御妹,跟誰這麼有緣?」


  一個聲音突然從後堂響起,劉輕寒震了一下,轉頭一看,只見裴元灝帶著幾個侍從從一旁走了過來。


  所有人全都跪拜下去:「拜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裴元灝揮了揮衣袖,又轉頭看著裴元珍,似笑非笑的說道:「元珍,你怎麼來了?」


  裴元珍微笑著說道:「皇兄莫怪。臣妹是出來逛逛,無意中看到這裡的風景好,就過來瞧瞧,沒想到皇兄來這兒偷閑。」


  裴元灝朗聲笑道:「朕倒是想要偷閑,可是朝里朝外,那麼多的眼睛盯著朕,朕如何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朕來這裡,不過是來遠迎大皇子的老師而已。」


  裴元珍的臉色微微一動,轉頭看向劉輕寒:「他就是——」


  裴元灝搖了搖頭:說道:「他不是,他是傅先生的高徒——劉輕寒。」


  劉輕寒立刻朝著裴元珍俯身一揖:「草民劉輕寒,拜見公主殿下。」


  「哦……」裴元珍挑了挑春柳般的眉毛,走到他面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道:「原來是傅大先生的高足,難怪——」


  裴元灝道:「怎麼,你們剛剛遇見了?」


  裴元珍沒說話,劉輕寒只輕輕道:「草民失禮了。」


  聽到這裡,我的心裡好像被微微的揪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而劉輕寒已經朝他們拱了拱手,告罪說了一聲「失陪」,便轉身往西廂走去,剩下大堂上這兄妹兩人都看著他的背影,氣氛卻有些怪怪的,一直到劉輕寒的背影消失在側門外的迴廊,裴元珍才回過頭,說道:「沒想到,皇兄真的請來了那位大儒。」


  裴元灝含笑點了點頭。


  「皇兄為了大皇子,倒真是費心。」


  「請來了這位大儒,朕將來就省心了。」


  「其實臣妹這兩天倒是想了很多事,有一件不情之請,還望皇兄恩准。」


  「哦?」裴元灝挑了挑眉毛,轉頭看著她:「這些年來,朕的御妹倒還沒有跟朕要過什麼,你是有什麼不情之請?」


  「臣妹也想去集賢殿,聽傅八岱講課。」


  「什麼?」


  不僅裴元灝,我也吃了一驚,朝前走了兩步,幸好大堂外粗壯的柱子遮住了我的身影,只見裴元灝有些意外的看著她:「你要去集賢殿?」


  「聽說這位大儒有驚世奇才,在蜀地很有名望,臣妹也想開開眼界。」


  「不過,傅八岱如今已經目盲,傳授學業之事,都要託付剛剛那位高足。元珍你也要去嗎?」


  「他?」裴元珍怔了一下。


  「他的年紀,可比你大不了多少。」


  「……」裴元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條已經空無一人的長廊,嘴角勾起了一點淡淡的笑意,回頭對裴元灝笑道:「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長百歲么。」


  裴元灝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眯著眼睛,看著這位身份特殊的長公主,裴元珍也微笑著看著他,兩個人對視了半晌,裴元灝終於笑道:「既然御妹跟朕開了口,朕豈有不允的,就准你所奏。」


  「臣妹謝皇兄恩典。」


  看到裴元珍朝裴元灝跪下謝恩的樣子,我的心裡一陣亂,也沒有進去向她見禮,轉身默默的往東廂走去。


  我一直知道,裴元珍在皇城裡,是個特殊的存在,不僅僅在於她已經慘死在奪嫡大戰中的兄長裴元琛,也不僅僅在她已經出家的母親趙淑媛。


  即使對我而言,她的身上,也有許多看不透的東西。


  可是,我更看不透,她今天為什麼要來這個別館,我相信事實絕不如她所說,只是過來看風景;她遇到過劉輕寒,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要向裴元灝要求入集賢殿?

  可更讓我不安的,是她看著劉輕寒的樣子。


  她對劉輕寒似乎沒有惡意,但為什麼即使這樣,我還是那麼不安?


  裴元珍,她到底會給這些人,這些事,帶來什麼……


  。


  這種不安像是從我的心裡也蔓延了出來,原本今天就應該是皇帝偕傅八岱回宮的日子,裴元灝卻突然下令,說要在行館再停留一天,明日再回宮。


  他是皇帝,一聲令下無人違抗,大家就這麼又停留了一天。


  外面是風吹青竹,瀰漫著綠葉的清香,可整整一天,我的心卻好像都在小火上煎熬一樣,始終得不到一點寧靜,一直到夜幕降臨,陣陣寒氣透進屋子,我還是無法壓制內心的躁動,便披著單薄的衣裳出了門。


  月當空,正好。


  光華如水,照耀著這座雅緻的行館,平添了幾分清幽的雅意,我慢慢的出了東廂,可剛一出門,就聽見外面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護衛調度。


  微微有些疑惑——這麼晚了,還調度什麼?

  下意識的走過去一看,果然有兩隊護衛集合,為首的清點了一番,便低聲道:「皇上有旨,命我們搜索周圍方圓五里之內,一旦發現異狀,即刻警示!」


  「是。」


  方圓五里,那應該已經超過了皇帝劃定的這塊區域的範圍。


  他這是做什麼,難道他擔心在回去的路上,會有什麼異狀?所以今天才要多在行館停留一天,晚上命這些護衛前去清理?


  難道說,他是在懷疑——


  我的掌心出了些冷汗,看著那些護衛小心的從偏門出去,很快這周圍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夜間的蟲鳴和林中悠長的鳥叫聲,更襯的這夜色寂靜。


  我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對面西廂。


  燈火在夜幕中透著橘色的光,顯得格外的溫暖,可我站在這樣清冷的夜裡,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靠近。


  我,必須管住我自己。


  想到這裡,我嘆了口氣,轉身往行館的後院走去。


  這裡的後院也圍了很大一片的竹林,幾乎看不到邊,月亮的光華照在翠綠的竹葉上,透著如玉的光澤,雖然在這樣清冷的夜,卻也讓人感到了幾分溫潤。


  我拉了一下肩上的衣裳,正輕輕的往前走,卻看見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竹林中。


  是,劉輕寒……


  一看到那消瘦頎長的身影,我的心不由的突突跳了起來。


  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由的屏住呼吸,看著那個曾經最熟悉的,陌生的人,他閉著眼睛依在一株竹子邊,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衣角都被夜露沾濕了,寒氣滲人,可他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還是這樣靜靜的站著。月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好像給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熒光,睫毛沾了露水,被月光照得微微的透著一點晶亮,筆挺的鼻樑下,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透著一種靜默的,卻頹然的氣息。


  他,怎麼了?

  我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記憶中的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哪怕生活再難,他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神情,可他現在卻露出了這麼無力的樣子。


  只這樣看著他,我覺得胸口那塊手帕像是又滾燙了起來,燙得我微微的哆嗦。


  血液,彷彿在奔流,鼓動著心裡從未停止的躁動——


  我想過去,想去見他!

  但下一刻,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清晨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岳大人,我的火,早就熄滅了……


  我,已經忘了……


  一想到這裡,心雖然還在跳,卻是跳得崩著胸口發疼。


  他不忍心傷害我,所以他說他忘了,但也許,他是不想見到我的吧。曾經帶給他那樣的傷害,若是我,也不想再見到這樣傷害我的人。


  不想見卻必須再見,這有多無奈,多難受,我很明白。


  想到這裡,我咬了咬下唇,黯然的轉身,準備離開。


  可就在我剛要轉身的時候,只見劉輕寒突然轉過身,一把抓住了剛剛依靠的那根粗壯的青竹。


  我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就看到他有力的手臂狠狠的一動。


  嘩啦——


  竹子被他搖得晃動起來,竹葉上的露水頓時沙沙的滴落下來,如傾盆大雨一般灑落下來。


  淋了他一身。


  他,在幹什麼?

  我驚愕不已的睜大眼睛看著,只見他仰著頭迎著那些冰冷的水珠,臉頰、頭髮、肩膀上的衣服頃刻間已經濕透了。這樣的夜晚,該有多冷?可他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用力的咬了一下牙,像是有什麼忍耐不住的痛楚一般,用力的搖了一下,又一下……


  更多的水珠落下來,淅淅瀝瀝的,將他全身都淋濕了。


  我站在那裡,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這是在幹什麼?!


  已經是初秋,夜裡更是寒冷,他這樣滿身寒露,到底是要幹什麼?!


  一想到這裡,我再也站不住了,急忙就要走過去:「輕——」


  「輕」字還在舌尖的時候,我的眼角突然看到另一頭,一個嬌小的身影慢慢的走了出來。我下意識的站住了腳步,眼睜睜的看著那個身影朝著劉輕寒走過去。


  月光的照耀下,她仍舊是一身斑斕的綵衣,如蝶翩翩。


  是,裴元珍。


  一看到她,我的喉嚨立刻哽住了,想要出口的話在一瞬間被忘得一乾二淨,只睜大眼睛看著。


  她的聲音帶著笑,在夜色和清露中輕輕的響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劉輕寒聽到這句話,那寬闊的肩膀也微微的顫抖了一下,但他並沒有立刻轉過身,而是扶著竹子,用力的喘著粗氣,像是要把什麼情緒從身體里趕出去一樣。過了半晌,才慢慢的回過頭來。


  這個時候的他,神情已恢復平常,甚至被寒露染上了幾分清冷。額頭上有一縷頭髮濕漉漉的落下,垂在他的眉心,一點晶瑩的露水綴在上面,襯得他的眸子越發清冷,明亮。


  「見過長公主。」


  「輕寒先生這是在做什麼?」


  「……見笑了。」


  裴元珍偏著頭看著他,笑了笑,也沒說什麼,走到他的身邊,空中還有些清露飄落下來,有一絲也落到了我的臉上,帶來一陣清涼。裴元珍伸出手,接了幾滴露水,笑道:「輕寒先生似乎特別喜歡水,早上要出去找泉水,晚上又來這裡接露水。」


  「……」


  「是不是因為蜀地的水好,所以北方的水,你們都看不上眼?」


  「……」


  劉輕寒一直沒開口,只沉默的站著,裴元珍轉過頭去笑著看著他:「輕寒先生不喜歡說話嗎?」


  「……」他又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如果開口說的話,不比沉默更有價值,我就不喜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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