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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9.第399章 穠艷之詞

  姓劉的讀書人……上京……三個孩子的父親……


  我的腦海里頓時嗡的一聲,所有的思緒全亂了。而在一片混亂當中,劉毅當初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卻異常清晰的在耳邊響起——


  其實家中除了我和舍妹,還有一個三子……當初家父窮困潦倒……將三弟託付給了這的一對老夫婦……


  劉三兒——也是被他父親託付給了劉大媽他們,難道——難道劉三兒他,是劉世舟大人的孩子,劉毅和劉昭儀的親弟弟?!

  我有些顫抖的問道:「大媽,當初那個劉姓的讀書人,叫什麼名字,您還記得嗎?」


  「不,不大記得了,只記得他還有一兒一女,大兒子很聰明,也生得好,二女兒尤其生得漂亮,一看就是將來有福的相貌。」劉大媽只淡淡的說了一句,並沒有多提。


  「那,他爹把劉三兒託付給你們,有沒有說什麼?」


  「他爹走的時候,也給了我們一筆錢,讓我們好好對待他。後來三兒長大了,我們就用那筆錢送他去念私塾。看他親爹是個讀書人,我們也不忍心讓這孩子跟我們一樣,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睜眼瞎。」


  「……」


  「三兒念書很聰明,也很用心,那家私塾里十幾個娃娃,他是先生最喜歡的一個。可惜沒能讓他念完,家裡太窮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跟著他爹下河去學打漁,再大一些之後,就自己去揚州城找工,掙錢給我們貼補家用。」


  「那,」我遲疑了一下,道:「劉大哥他,他知道這事嗎?」


  劉大媽虛弱的笑了一聲:「孩子大了,怎麼能不說呢,那是他自己的身世啊。我早就告訴他了,可這孩子孝順,也不急著去找自己的親爹,只說我們把他養大,我們就是他的親生爹娘,一定要服侍我們到老。」


  她說著,也欣慰的笑了笑:「三兒這麼善良,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照顧這個孩子的。」


  我已經震驚得忘了自己的事,腦子裡來來回回想的都是劉三兒。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他就是劉世舟的孩子,劉昭儀的親弟弟!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巧合,劉毅臨死前念念不忘自己的弟弟,他和他的父親兩代人為了南方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為了讓這個遺落在外的親人能過好一點。


  現在,我居然遇上了他!


  感覺到我的指尖都在發抖,劉大媽以為我還在擔心,又輕輕的說道:「孩子,不是大媽說句造孽的話。咱們女人,誰都不想碰到那樣的事,可是既然發生了,咱們也不要自己作踐自己,老天不心疼,自己疼自己!」


  「……」我默默的看著她。


  「找個疼自己的男人,安安心心的嫁了過下半輩子,難道不比一直苦著自己好嗎?」


  。


  劉大媽今天說了很多的話,比我住進她家這一個多月加起來說的話還要多,到了後來也有些氣喘,我急忙照顧著她躺下去休息,這個時候天色也不早了。


  借著夕陽橘紅色的光,我走到屋中央的桌子旁,慢慢的打開了今天從綉坊拿回來的包袱。


  今天接的活很少,只有一件,可工錢卻許得比之前的都多。


  我拿出了那條白色的汗巾,理清了綉線,略想了一想便開始刺繡。一針一針的落下,雪白的汗巾上慢慢出現了飄飛的紅葉,因為用的是施針,葉子顯得格外的鮮活,楓葉的紅色逐步的加密,到楓葉尖的時候留著一點淡淡的橘紅。


  楓葉是極美的,猶勝於花,可這樣的嬌艷卻是在蕭瑟的秋天才出現。


  每年一次的紅楓,卻白了多少人的頭。


  我綉完了一叢楓葉,細細的看了一會兒,卻沒有收起來,而是鬼使神差的又捻起了一根線,在楓葉的旁邊綉出了一排小小的詩句——


  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綉完最後一針,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抬起頭看向門外,夕陽早就落山了,遠處的天空還映著一點淡淡的紅,周圍也響起了蟲鳴,這個時候應該捕不到魚了才對,怎麼劉三兒還沒回來呢?


  我有些擔心,禁漁令還沒解,他這樣去河溝摸魚,萬一出事就糟了。


  於是,我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出門去找他。


  吉祥村外面不遠便是大河,粼粼波光不斷的隨風輕顫著,彷彿破碎了的月光,美得令人窒息。來了這裡這麼久,我似乎還是第一次夜裡出來,聽著不遠處潺潺的水聲,剛走過一條小路,裙擺撫弄過草叢,只聽腳下悉悉索索的聲音,一低頭,便看見無數的螢火蟲呼啦啦的一下從草叢裡騰了起來,在夜空中翩翩起舞。


  好美的景緻!

  我不由的有些出神,而借著淡淡的月光,看到在小路的另一頭,劉三兒正蹲在那裡,身邊一個魚簍子半浸在水中。


  他在幹什麼?

  我小心的走過去,叫道:「劉三兒?」


  他一聽我的聲音,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回頭一看我,吃驚的道:「你怎麼出來了?」


  「你這麼晚還沒回去,我擔心你。」


  「我就是來摸摸魚的。倒是你,這麼晚怎麼還能出來,萬一看不見摔著了怎麼辦?」


  他說著,便一隻手伸過來扶著我,要將我扶回去,而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還一直放在背後,心中隱隱疑惑,便探頭去看:「你藏著什麼呢?」


  「沒,沒什麼。」


  「沒什麼給我看看啊。」


  「別看——」


  他急忙躲閃著,卻讓我一眼看到剛剛他蹲著的地方,地上被他用小樹枝劃出了許多字跡。


  「你這是——」


  他一見瞞不過了,便嘆了口氣,有些尷尬的將那隻手也拿了出來,原來是一本有些殘破的書,看裝訂的樣子,像是古本。


  我不由啞然:「你,你在看書?」


  「嗯。」


  「為,為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後腦勺,說道:「我看你幫人寫信寫訃聞,寫得很好……所以——」


  他越說越彆扭,臉上露出了尷尬不已的神情,我立刻明白了過來。


  「你不是也念過私塾的嗎?」


  「我都快把當初學的那些忘光了……」


  我忍不住一笑:「所以晚上偷偷出來學?」


  他越發尷尬:「我是問那個老秀才家裡買他的紙筆,正好他家還有些留下來的書,反正他的兒女也沒用,要拿去燒了,還不如我看看。」說著,嘀咕道:「才五個錢,就賣了我一捆。」


  看他那樣子,似乎頗替那些書鳴不平的。我忍著笑伸手道:「我看看,你看的什麼書。」


  他把書遞給我,借著微弱的月光一看,原來是一本古詩詞。


  我笑道:「念會多少首了?」


  他搖頭:「沒有先生講,太難懂了。」


  對了,我倒忘了,他當初念私塾也只剛剛聽完了大學。基礎是打下了,但這些還沒來得及學。


  可是,看著地上那些頗有些風骨的字,倒讓我有些怔忪。這樣學真的很難,而且要比別人付出更多,可他卻一點都沒有告訴我,只是一個人默默的學著。


  我這一生,遇到過很多出色的人,可精神力量強大的寥寥無幾。


  眼前這個連飯也快吃不起的小夥子,卻是其中一個!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忙掩飾似的走到他背後,拿起那根小木棍,說道:「你想學嗎?我寫一首給你看。」


  說完,我便在河灘上寫出了兩排字。


  劉三兒雖然一直在背地裡學寫字,但到底沒人教,進步很慢,看著我寫的東西也是雲里霧裡的:「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他斷斷續續的念完,自己又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問我:「輕盈,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


  「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我輕輕的念著,對上他的目光,在這樣晦暗的夜色里,卻精亮得像兩顆黑曜石一般,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這時,我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手臂上,那處傷已經好了,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只看那傷疤,似乎也能感覺到,當初他受傷的時候有多痛。


  而我也不會忘記,他是為什麼,選擇受傷。


  想到這裡,我笑了笑,抬頭對他說道:「你還是不要學這兩句了。我另外教你一首詩。」


  說完,不等他開口詢問,我已經在地上又划拉了起來,他站在我的身邊,默默的念道:「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鞦韆索,樓閣朦朧細雨中。」


  念完,他又皺了下眉頭:「這首詩……」


  「如何?」


  他沉默了一下,看見我慢慢站起身來望著他,笑了一下:「挺美的。」


  「……」


  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就算他學得不多,但上了那麼多年私塾,好壞還是看得出來,這首詩的確很美,但只就寫一些風花雪月和濃艷春色,的確也沒有更多可以說的了。


  他想了想,道:「我還是喜歡你寫的第一首。」


  我淡淡笑道:「不過,你最好不要太喜歡。」


  「為什麼?」


  「因為,」我輕輕說道:「學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要做的越多;做得越多,錯的就越多;錯得越多,痛苦也越多。」


  他看著我在夜色下蒼白的臉,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有了更多的疑惑。


  「很多時候,人就是因為去管一些閑事,最終讓自己痛苦。如果不想那麼多,只簡簡單單的做自己,不是很好嗎?」


  說完,我對著他笑了笑,示意他回家。


  可就在我轉過身的時候,聽見身後他慢慢的說道:「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我回頭,看著他。


  他皺著濃眉的眉毛站在那裡,一邊吃力的想,一邊吃力的說:「有的時候,雖然是閑事,可還是應該去做啊。只要能幫人,能幫更多的人,吃一點苦怕什麼?」


  我獃獃的看著他,他又沖我憨憨的一笑:「能幫人,不是壞事啊。」


  他的笑憨憨的,就這麼站在夜色中,精壯高大的身軀顯得那麼堅實可依靠,可我卻好像恍然間看到了另外一個人,消瘦而病弱——劉毅大人,全心為南方的百姓卻被刺客所傷,在臨死前依舊不改初衷,雖然病入膏肓,可精神卻依舊像是個巨人,屹立在南方不倒!

  他,不愧是劉家的人!

  我的眼睛一熱,頓時眼圈都紅了。


  雖然天色漆黑,但他還是感覺出了我的異樣,忙走過來握著我的胳膊:「輕盈,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揉了揉眼窩,輕輕的說道:「我,只是有一點遺憾。」


  「什麼?什麼遺憾?」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看著那雙在漆黑的夜色中仍然錚亮的眼眸,不遜於蒼穹中任何一顆璀璨的明星。我笑了笑,抬頭對他說道:「沒什麼。我們快回去了吧,不然大媽該擔心了。」


  他似乎還有些疑惑,但看著我已經轉身走了,便也沒有多問,拎起魚簍子趕上來和我並肩往回走,兩個人一路都沒有再開口。


  。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起了,將他昨天抓回來的幾條小一點的魚收拾了做了一鍋魚湯,劉三兒聞著香味跑到廚房,看著乳白色的湯汁在鍋里翻騰著,笑道:「好香啊。」


  我一邊用勺子攪動著湯,一邊笑道:「快去洗臉,洗了過來喝湯。」


  「哎!」


  他答應著,匆匆的跑到院子的那一頭洗漱好了,然後又一陣風似的跑了回來,我笑著從鍋里盛了一碗熱湯,遞給他道:「快喝吧,喝完了幫我跑一趟。」


  「去哪兒?」


  「我把昨天從綉坊拿回來的活計做好了,但我現在的身子弱,不能再走那麼遠的路。你替我去把東西交給那個老闆,再把工錢拿回來。」


  他一聽,立刻說道:「你又熬夜了嗎?這樣對你的身體不好啊。」


  我微笑著道:「沒有熬夜,只趕了幾針。」


  其實還真的沒有熬夜,那條汗巾的主人對花色沒有要求,所以我也繡得隨性,一叢楓葉,兩句古詩,很快就綉完了。


  劉三兒認真的說道:「輕盈,你別再去接這些活兒了。現在你一定要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才行。其他的事我會——」


  不等他說完,我微笑著打斷了他:「別擔心了,做完這件,我就不做了。」


  他高興的說:「真的?你真的不做了?」


  「嗯。」


  我點點頭保證,他立刻高興的道:「那就好。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啊!」說完,他笑呵呵的把湯喝了,又叮囑了我幾句,便拿起我做工的那個包袱要走。


  看著他走出了院門,我突然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劉三兒。」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嗯?」


  我站在門口,看著一臉微笑,毫無察覺的他。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要跟他說,可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一點酸澀帶來的哽咽,什麼都說不出來。


  感覺到我的沉默,他疑惑的道:「怎麼了?」


  「……」


  「輕盈,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難受的話就趕緊回屋去休息,別站在風口上。」


  「……」


  「我一會兒就回來。」


  「……」


  我的鼻頭酸酸的,聽著他絮叨一般的話語,卻突然笑了起來。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一點微微的顫抖:「你,路上小心。」


  「我知道。」他又笑呵呵的,沖我揮揮手:「你快回屋去休息吧。我今天賣了魚,去買點肉回來。晚上咱們吃點好的。」


  我點點頭,已經無法再說話,只能勉強撐著臉上的笑容,看著他高高興興轉身往外走去,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前方小路的盡頭,那淡淡的晨霧裡。


  當他的背影一消失,我終於忍不住,滾燙的眼淚頓時盈滿了眼眶,卻一滴也流不出來,只固執的在身體里打轉,燙得我的心都在疼。


  我的確,是有遺憾的。


  我遺憾,自己沒有早一點遇見他。


  如果我沒有受這些傷,沒有那些遭遇,就能遇見這樣一個男子,改多好?

  沒有滿身的污穢,沒有滿心的情殤,沒有這個孩子,沒有如今不可退路的人生……


  如果沒有這一切,該多好?

  如果可以早一點遇見他,如果我可以愛上他,該有多好。


  我和他,還有劉大媽,真的可以在這裡平平靜靜的生活,雖然,我和他也許不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雖然每天要數著銅板過日子,雖然做工很累,生活很苦,但心裡卻安寧的,甜蜜的,沒有陰謀算計,沒有爭寵獻媚,他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打我,放棄我,我也不會提防他,害怕甜蜜的生活下一刻又會出現什麼可怕的牢獄之災。


  如果,我還是當初的我,我真的希望能留下來,還他在紅葉寺許下的心愿——我願意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子。


  可是,這個清如水,明如鏡,卻有著岩石一般堅毅個性的男子,我早已經不配了。


  況且——


  我低下頭,淚眼朦朧的看著我的小腹。


  那裡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在結束后不應該出現的孩子,一個也許是禍根的孩子,而官府立刻就要核查戶籍,這意味著什麼我也很清楚。


  那個男人,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


  我不恨他,我不恨任何人。


  我只恨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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