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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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闌葉《民國的秋波》
荀慧生:明媚的眼神
京劇荀派創始人荀慧生的紀錄片播放時,我著意看了一下,他的藝術之路令人羨慕,民國的秋波。
四十多年不間斷用毛筆寫日記,故後日記被整理成書。拜吳昌碩等大師為師,學畫,每天以畫為日記,堅持四十多年,光是那些用小楷寫得端端正正的日記本封面,就令人羨慕。
以藝術為生命的人,在現今的社會已不多見了。何況詩書畫相伴一生,只為加強修養,增加唱戲時的底蘊。
荀派紅娘頗為活潑生動,比崔鶯鶯獃獃坐在那兒漂亮多了。
身形如燕,旋轉翻飛,衣袂翩翩。男旦眼睛里有訓練出來的比女人還媚的媚態,這樣的媚態終生伴著一個人。
我們在庸碌的生活和世俗的價值觀里苟且偷生,這樣明媚的眼睛早就被疲憊的眼睛代替。而荀慧生的眼睛終生都顧盼生姿。
整理日記的作者說:「他的氣質是一個大人物。」那樣明媚的眼神,那樣四十年寫下來的日記和畫的中國畫,想不成大人物都難。
荀慧生飾演的蘇三,穿囚衣、戴枷鎖,凄哀的表情里盡透著蝕骨的嬌媚,嬌媚里竟還有深一層的歡喜。她(他)略偏了頭,凄凄哀哀又爽利地一路唱下去,□□似的聲音,這聲音他用書畫詩詞浸淫了四十多年。
荀慧生的兒媳已經很老了,她出來講故翁的舊事。穿戴體面,化著就是年輕女孩也不可能化的濃妝,濃如京戲舞台上的花旦。眉長長描了下去,嘴鮮紅,雖然難見美麗,卻隆重而雍容——在一個把濃妝當做出鏡習慣的人家裡,本身透出的就是水袖翻飛里的雲容水貌。
梅蘭芳:風吹荷葉煞
《天女散花》是梅蘭芳六十歲以後,扮相不再甜美,而一世修為卻融得恰好的精緻戲目。它是有性格的,是有情緒的,是沉澱下來的老酒。
想當年梅先生紅遍大江南北、紅遍世界的盛況,自是他開創新京戲的結果。
誰曾想,曾經那樣扮相嬌美的貴妃成了步履遲緩的天女,那一副清越如鐵箏的嗓子,一旦放開來,還是又寬又廣,又高又亮,又厚又醇。
你觸不到它的遠,摸不到它的高。雲頭在上,風在遠風之外。
我幼年時,跟著父親聽電視里的梅先生唱貴妃,《貴妃醉酒》里酒到酣處,那高音驚得你心頭的一朵蓮花落了,浮在湖心,一直浮在湖心,十數載。
徽班進京一百五十年之後,京劇這個劇種已到了成熟的階段,穩健的變革與突破足以把它推到登峰造極的境界,梅先生就是擔當它的人。然而再過五十年,京劇未逃脫它由盛而衰的命運。
可我喜歡六十歲的梅先生扮二八佳人,依然嫵媚多情,回頭,流盼,一份文化之韻竟勝卻當年。從容之韻,把歲月輕拈在指尖調笑又調笑,京戲是老而彌醇的。
梅先生的舊照里,他梳著整潔的頭,著筆挺的西服,總是笑著,那一份笑,別人亦學不來。這一份從容,是從少年就修習而起,它讓他經歷了多少磨難,磨得珠圓玉潤。京戲是在梅先生手中盛極,又隨著他的老去而老去的。
這浮華的世,喧嘩的白晝,夜深沉啊,那一方戲台,無跡可尋,我卻在一些錄製粗糙的舊錄音帶里尋到了舊日風流。
他的清越高拔挑開夜幕傳來,刀刃一樣,割破那些平庸復平庸的日常。
高亢處,從容到讓人心停止跳動,你知道什麼叫歲月不驚嗎?聽聽梅先生的高音,高音里的不驚才當得起「從容」二字。那樣的熨帖在心尖,足以裂帛,足以令錦成灰。
《散花》里那支《風吹荷葉煞》:
莽靈山藤牽蔓掛,作踐了幾領□□……任憑我三昧罷、遊戲毗耶。千般生也滅也迷也悟也,管他憑么掙扎,著了語言文字須差。
調子清涼得如荷上之露,是煮沸的草藥,敷著你那些從容不了的創口。你還不知道從容是什麼嗎?這夜啊,竟有那般深的感激令人泫然涕淚,莫辨悲喜。
「管他憑么掙扎?」
休掙扎,掙也是它,放也是它。
言慧珠:美人
當年言慧珠就是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被父親言菊朋站在檐下教唱:「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
凄涼蒼勁的歌聲映照出蒼茫雨天,以及很多年後的蒼茫雨天。唱老生的言菊朋四十歲后嗓子壞了,改走精緻纖巧、講究韻味的路子。
言慧珠的《玉堂春》越過暮秋花蔭鞦韆架,沉沉前奏市井得令人泫然,小人物的歌哭歡笑,一應心聲掙扎踉蹌,枉想飛翔,枉想成針,成刺,成鋒刃,成悲憤,成重諫。
一具畫得桃紅柳綠的京戲旦角臉譜,眉梢斜飛到鬢邊,粉白的臉重塗脂粉,濃艷得令人凄惶。塵世承載厚重的脂粉,眼皮墨黑到瑩然有淚,腮紅上得隆重,青春的斜紅重抹,竟只為穿了囚衣、戴了鎖鏈唱一曲《蘇三起解》。
言慧珠的嗓音是那隻旋轉自由的蝶,輕巧掠過你的驚慌昏亂,放縱在聲色里。
舊時光又回來,民國或更早……20世紀70年代的舊巷,「□□」的余幸,長滿厚厚的苔蘚,馬頭牆上荒草叢生,古城牆磚石厚重,芰荷勾角鐵畫花紋的瓦當,你不細看,它就已藏在你懷舊的意識里,然而有一天它會消失。
我背著書包自馬頭牆下經過,《玉堂春》尖著嗓子繞著城牆旋轉,餘音裊裊,不絕如縷,沒有休止,彷彿一個線性符號。
我們的下一代,是不會再遇到這彷彿鬼魅附體的一瞬了。蜀中的金銀花白皚皚開了一樹,花粉紛紛,又黃了,人老珠黃的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