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定策

  上官太后從椒房殿搬到長樂宮,看起來不過是依禮而行,理所當然,但是,朝中很多人都與張安世一樣,隱隱覺得不對勁。


  張安世甚至問了杜延年,杜延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移宮長樂,太后則正位,諸事亦當奏東宮。」


  如果說,皇帝的身份對臣下是威懾,那麼,長樂宮中名正言順的皇太后對皇帝又何嘗不是威懾呢?


  奏事東宮則是一貫的規則,代表著皇太后可以與聞國事甚至決定國事的權力,只不過,實際上還是要看兩宮的強弱究竟如何,只是,長樂宮已經無主太久了——大漢已經整整五十二年沒有皇太后了——大多數人對皇太后的權力根本沒有認識,自然也就想不到。


  張安世訝然,半晌才開口,卻是說一件根本不相干的事情:「大將軍並未定策……」


  ——昨天,霍光明顯是還沒有決定。


  杜延年輕嘆:「太后已定策……」


  兩人站在未央東闕,看著皇太后法駕浩浩蕩蕩地從未央宮往長樂宮去,卻是同時沉默了。


  ——皇太后與皇后終究是不同的。


  事實上,想到這一點的不止是他們,在看到皇太后擺開駕勢移宮之後,很多人都反應了過來——不管年紀如何,上官氏都是大漢的皇太后,是大漢天下最尊貴的人,即使是皇帝,也是要在她面前低頭稱臣的!

  劉賀就是其中之一。


  在行禮恭送皇太后登車的瞬間,劉賀幾乎想把人攔下來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霍光與朝中的公卿大臣都在,因為負責警蹕的是張安世。


  上官嬙年少,劉賀也未及弱冠,自從劉賀入京,除非必要,上官嬙從不見他,就是見他,也是侍御圍繞,端坐帷中,從不多話。劉賀一直以為,這位皇太后就是霍光的一個傀儡,但是,看今天這個場面,他卻有點拿不準了。


  其實,與朝臣一樣,霍光也是昨天才知道自己的外孫女準備搬去長樂宮的,不過,這本就是他承諾過,也應當是她自己拿主意的事情,所以,驚訝之後,他也沒有著急見兮君,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到椒房殿見兮君,卻只是問了問長樂宮是否諸樣齊備,椒房諸物是否皆已遷。


  這種問題自有詹事回答,兮君只說自己去看過長信宮了,諸樣都還算妥貼,最後還笑道:「縣官未備長秋宮,縱有遺漏,亦可再來。」


  霍光也是同樣的心思,因此,當他聽到兮君登車時對劉賀說的話時,他才真正凝神。


  兮君很認真地劉賀說:「長樂衛尉為縣官故相,縣官之心可安矣!」


  劉賀當時就是一怔,兮君的聲音並不高,除了霍光離得近能聽清之外,其餘朝臣只當皇太后在與皇帝說正常的套話——就如兮君之前每次與劉賀相見時一樣。


  與杜延年想的一樣,霍光當時也明白了自己外孫女的想法——她並不想做一個被新帝拿捏住當擺設的皇太后。


  ——皇帝安心了,她呢?

  ——當她不能安心時,其他人呢?

  同樣在低頭恭送皇太后的霍光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的外孫女終於長大了,不再是總讓他擔心能不能長大……能不能活下去的孩子了!

  ——雛鳥總是不安分地想飛,卻不知道,當她長大,為了她能更好地活著,成鳥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推出安全的巢穴,讓她自己去飛,去尋找……


  霍光思忖著,卻還是不忍心——人終究與禽獸不同,縱然知道放手最好,但是,總是忍不住想讓自己再多護著孩子一點……


  對自己的孩子,很少有人能硬起心腸,但是,對其他人就不一樣了。送走皇太后,霍光領著群臣向劉賀告退,神色頓時就變得肅然起來。


  ——兮君明顯是在表達著什麼……


  ——只可能是這位皇帝做了什麼……


  霍光知道,自己之前的退讓終究還是劉賀有了一絲可乘之機——最起碼,後宮之中,昌邑人已經可以把持住了……


  ——至少是讓兮君已經不敢再安住在未央宮了。


  從未央宮到長樂宮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但是,出了未央東闕,兮君才開始放鬆下來——她也真的擔心皇帝會不放行。


  倚華與太后同乘,也同時鬆了一口氣,這幾日,不僅是兮君,所有中宮侍御的心都是提著的。


  ——這些天下來,誰也拿不準劉賀究竟會做什麼了。


  真正到了長信宮,兮君才終於安心,即使如此,她交代的第一件事還是讓親信中人接掌長樂宮中各門戶——宮門她沒有辦法,但是,宮門之內,衛尉是管不著的。


  ——宮殿掖門戶是光祿勛的職責,皇帝不在長樂宮,長樂宮只有侍郎與郎中,人數並不多,掌門戶不過是名義上的職守,主要還是皇太后出行時充作儀仗,因此,長樂宮的宿衛主要還是由中人在做。


  本來,昭帝崩,掖庭的貴人、宮人都去守陵,宦者中除了天子近從去帝陵寢廟侍使,其他人卻是仍然要在宮禁之中繼續原來的職守的,但是,劉賀這十來天的舉動卻讓少府不得不將很多人調到長樂宮——長樂宮能整理得這麼快,人手增加了至少一倍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兮君也就只安排了這一件帶,其它的都還沒來得及交代,霍山就到了。


  「大父有命?」不等霍山行禮,兮君就直接問了。


  霍山很是意外,卻還是向她行了禮才回答:「大將軍問陛下,縣官可曾無禮?」


  兮君一怔——霍光如此匆匆地派人來,竟是擔心她之前受了委屈……


  「……陛下?」皇太後面前,霍山不便隨意抬頭,但是,兮君沉默得有些久了,他不禁也變了神色。


  兮君回神,搖了搖頭:「縣官朝見都是在長秋門行禮即還。」


  ——劉賀與她根本就沒有見過幾次,又怎麼可能無禮呢?

  霍山稍稍鬆了一口氣,剛想再開口,就聽兮君道:「我有書給大人,請表兄代我轉致。」話音方落,就有長御將一隻素囊放到他的膝前,封泥上是「頎君」二字——這是兮君的私印。


  霍山將書囊收起,行禮請退後又說了一句:「陛下且安心。」


  兮君一怔,直到霍山退出東廂,殿內明暗陡變,她才回過神來,隨即便苦笑起來:「安心?」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已足夠殿上的侍御都聽見了,於是,或站立或跽坐的眾人都立刻低頭屏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此時隨侍的人都算是兮君親信倚重的,自然知道這段時間後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實上,宮中所有知道情況的人都是提心弔膽的,即使現在,這些跟著皇太后離開的人與那些之前已經通過各種手段想方設法調出未央宮的人都還在擔心,自己究竟會不會被滅口。


  倚華同樣擔心,但是,這種擔心並不能宣之於口,因此,她與殿內其他人一樣,只能沉默地等待。


  苦笑之後,兮君也沉默了下來,殿上的氣氛更顯凝重,半晌,她才抬眼看了一圈殿上諸人,隨後輕撫玉幾,一字一句,低聲但輕晰地對眾人說:「朕不安心,爾等亦然。故,勢在必行。」


  此次移宮,兮君鄭重地送走了保傅,因此,此刻,離她最近的就是倚華等親信長御,眾人幾乎是提著心聽太后說完最後一個字,隨即便同時鬆了一口氣。


  ——都是在宮禁之中侍使多年的人,誰都知道,這繁華宮禁之中,最危險的不是犯錯,而是猶豫!


  ——猶豫只會錯過機會,然後便是萬劫不復。


  ——對他們這些奴婢中人來說,貴人們的猶豫更加可怕。


  ——因為那些貴人猶豫一瞬,他們這些人可能就多死一些。


  ——此時此刻,無論皇帝如何,只要皇太後有決定,就代表要有結果了。


  倚華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因此,稍稍鬆了一口氣之後,她又有了新的擔心——皇太后決定了,霍光呢?

  ——沒有霍光,皇太后又能做什麼呢?


  這個擔心直到皇太后就寢時,倚華趁著單獨侍使的機會才低聲問了兮君:「陛下,大將軍可知陛下之意?」


  兮君輕笑:「大父嗎?此時必知。」


  倚華立刻會意,自然是大驚:「陛下……」


  兮君看向這位一直隨侍的長御,神色有些凄涼,卻一直在笑:「大父要的只是名正言順……大義所在……」


  ——的確,霍光只是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倚華明白兮君的意思,自然也就明白,這位皇太后想起了什麼。


  ——六年前,霍光同樣是名正言順,大義在握!


  倚華稽首在地,不敢抬頭,好半晌,她才聽到兮君輕聲道:「長御,有大父,我總是安心的……」


  倚華訝然抬頭,就見兮君倚著玉幾,幾縷長發正好將她的臉隱在陰影中,讓她完全看不出這位皇太后的神色,但是,她莫名地覺得,兮君說的是實話,但是,也正因為如此,她就更覺得心酸。


  ——這位皇太后才十五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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