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夢回
天階夜色涼如水,琉璃瓦的重檐屋頂下,窗紙上燭光搖曳,許靜然看見了作為靜妃的自己掩上了朱漆門,隨著宮女太監的掌燈離開了乾陽殿的文帝寢宮,愁緒可見眉間凝著,心不在焉地走向了側殿,走了兩步踩到了腳下的裙擺,踉蹌了一下,身旁的宮女春柳扶了她一下,「娘娘小心。」頓了一下又關切地勸道,「娘娘切莫太過憂心了,皇上會好起來的。」然回應她的只餘一聲嘆息。
許靜然想起來了,這是皇上殯天前的一天晚上,忽而好了起來,但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這是迴光返照,皇上召集了心腹大臣安排後事,靜妃一直陪伴在側,只想多伴他些時日,多看他兩眼。深夜了,皇上強硬地讓她去歇息,只留了蘇公公伺候著,這是她從五郎寢殿中出來時的情景。看模樣,他們似乎看不見她?
想到了皇上,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封聖旨和那瓶□□,大概便是此刻安排蘇公公準備的吧。
殿內的橙黃的燭光看起來是如此的溫暖,可也是如那日暮一樣的顏色,此刻的帝王應該也如日薄西山一樣的凄涼吧!
勾起了回憶以及無限的悵惘,許靜然穿過了朱漆門,踏入了那一方天地,穿過半掩的珠簾,熏籠里青煙裊裊,淡淡地充斥著整個殿內,燭光溫柔地落在檀香木的龍榻上,垂花簾剪碎了幾許燭光,讓榻上人的臉明明滅滅,看不真切,許靜然即便過了這麼些時候,再看見他因為天花不再俊美的蒼白面孔,依舊還是心疼,何況他的樣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
此刻蘇公公正捲起了聖旨,放在了錦盒之內,問,「皇上還有需要吩咐奴才去辦的嗎?」
文帝沉默了一會,方才用有些艱澀的聲音開口道,「另外準備一瓶□□,也放到錦盒裡吧!」
蘇公公明顯一愣,「皇上,既然準備了聖旨,您又是何必呢?」
文帝扯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小蘇子,你是從朕十五歲那年便跟著朕的吧。」
「是,奴才正是盛德二十七年跟隨聖上的。」不知皇上是何意,蘇公公如實回答。
「那你應該記得盛德三十年父皇下江南的事,浙江許家,觀園是個美麗的地方,在那裡朕遇到了靜兒,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她就彷彿上天賜予朕的禮物,從天而降,是那樣的明媚、生動,美好。」文帝頓了一下,似是在回憶什麼,嘴角擒著一抹溫柔的笑意。
然而,過了不久,他嘆息,「可是天下間並非所有美好的相遇都能擁有美好的結局,許家後來家破人亡,是富貴害了他們,是人的貪慾害了他們,可那道旨意卻是朕的父皇下的,當時的朕連一個弱女子都救不了。你可能還記得,當時朕有過一段時間的禁足,那是因為朕向父皇替她求情,可是父皇說作為一個帝王,首先要斬斷的便是情的牽絆,朕被一個女子迷了眼,父皇他便替我斬了這情思。」
文帝自嘲了一下,「朕原以為父皇只是用禁足來警告朕,可是後來朕才知道,原來只打算髮配塞外的靜兒最終被賣入了百花樓,朕的父皇害了她的家人,而朕害了她。」
許靜然聽著皇上漸漸說出當年的事情,儘管時日久遠,但依舊還是會心傷,她複雜地想,若是當初他沒有為她求情,事情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她和他之間是否從此便沒了交集?她也不會因為落入風塵而在日後經受了那麼多的白眼和侮辱?可是他既為她求情,那麼是否證明當日他也和她一樣心繫對方?如此想來,她竟不知他的求情是好抑或不好,唉,罷了,事情都過去了不是嗎?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皇上,您既然對靜妃娘娘有意,何不救她於水火之中?」蘇公公問。
「父皇為朕斬情絲,朕若再對她施以援手,父皇或許就不會是賣入青樓做雅妓那麼簡單了,朕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她陷入水火之中。可是,當她要被拍賣初夜的時候,朕等不了了,即便是面對父皇的責備,朕依舊將她帶回了王府。她是那樣的純潔美好,滿心滿眼的都是朕,那段時日是朕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可是,朕的父皇依舊用現實給朕上了一課,告訴朕,朕是何等的天真。」
「後來朕想過若是當時替她贖了身,便放她離開,應該才是對她最好的決定,可是朕捨不得那片刻的溫存,朕對她的喜歡和寵愛,讓父皇不滿,讓大臣不滿,讓妃子姬妾不滿,是朕害了她,害了我們的骨肉。看著玉兒、晨兒他們,朕時常想,要是朕和靜兒也有個孩子該多好,除了皇位,朕會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天下之主之位,太苦太累了,若是朕沒有被父皇選中作為繼任大統之人,是否就能恣意一些?」
「呵,縱然貴為天下之主,可是朕當初依舊保護不了朕心愛的女人還有咱們的孩子,後來,靜兒變了,朕也變了,朕把愛都藏起來,只給了她寵,那是對待她最好的辦法了,父皇他鬆口了,大臣和妃子姬妾也不再在意靜兒了,呵,也是,一個青樓出身無法孕育孩子的妾室對他們來說的確無足輕重,可是,那是朕的靜兒,朕的血脈啊!朕可以給靜兒恩寵、給她保護、給她地位,可是朕給不了她一個孩子!」
看著文帝通紅的眼睛,咬得發白的嘴唇、緊握得青筋暴露的拳頭,許靜然的眼睛也溢滿了水霧,孩子,她的孩子啊!他們污衊她的水性楊花,他們說她不配擁有皇嗣,甚至污衊她腹中孩兒的血統,被鉗制的雙手,一碗碗灌入口中的紅花湯,劇烈的腹痛,腿間漫溢的鮮血染紅了裙擺,似乎有什麼東西掉落死去,然而他們猶不甘心,一碗碗紅花湯絕了她以後孕育孩子的機會!
她可以不恨靖王的求情害她落入風塵,可以不恨他給予她寵愛卻保護不了她,可是卻不能原諒那些傷害她傷害她血肉骨血的人!即便是今時今日,那些人早已成為了孤魂野鬼或者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提起孩子,她依舊心裡抽疼得厲害。那時候皇上對她忽然的冷淡,惡人囂張的嘴臉讓她懂得了自強,將那些人統統踩在腳下,讓他們獲得應有的報應。可是縱使貴為皇上最寵愛的妃子,縱使地位再高,他們已經可以用無子來嘲笑她,有人甚至說她如今的地位也不過是因了她無子的命運,呵,多麼的可笑,她寧願什麼都不要,只要那一個孩子依舊還在。
「許她自由,那是朕有過千萬遍的想法,可朕的自私讓她牢牢地捆在這個吃人的皇宮裡,如今朕要離開了,反倒可以實現這個想法了,卻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對她好的。其實朕都明白的,靜兒如今雖然貴為靜妃,那些害過她的人都不在了,可若是朕不在了,縱使朕許她自由讓她出宮,沒有朕的庇護,沒有地位,沒有孩子,也沒有親人,她該如何過完這下半生啊!」
「你問朕緣何準備一瓶□□?那是朕太懂她了,她平靜溫婉的表面下有一顆固執的心,即便傷痕纍纍,依舊選擇了陪伴,這些年來,她從來不提孩子的事,朕也不提,朕明白,朕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執念了,朕走了,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實在太孤單了。」
「朕不願留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後宮艱險,世間險惡,都比不過孤寂,朕實在放心不下她,只能再次自私地將她帶在身邊。希望,下輩子,她不要再遇見朕了,她值得更懂她疼她愛她的人……她太固執了,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太執著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同樣的痛苦下輩子可不要再經歷了,這輩子已經夠多了……」文帝絮絮叨叨一臉溫柔的訴說著他想要對許靜然說也開不了口的話,上輩子她是沒有聽到,如今這一場夢境卻讓她親耳聽到了他的心聲。
蘇公公看著呢喃著的年輕帝王,嘆氣,上前掖好了被角,放下了帘子,吹息了幾盞燭燈,而後到了外間,房間里只余虛無的許靜然和漸漸熟睡的文帝。
許靜然來到他的床榻前,眼睛已噙滿了淚水,她哽咽著喚起了她對他的愛稱,「五郎,五郎……」然而回應她的只是蠟燭燒斷的噼啪聲,她上前躺在他的身側,隔著被子擁著他,腦袋偎依在他的頸側,「五郎,謝謝你愛過我!吾亦然。你知道嗎?下輩子如你所言,我遇到了一個對我很好,能夠懂我疼我愛我的人呢,比你好多了,我可對他動心了,你說讓我放下執念,那我是不是可以放下如今的你,去追求未來的你?你說你怎麼就那麼自私呢,說好了下輩子不見面,可還是那麼無賴流氓地追在我身邊,其實那是你吧,不然誰會那麼輕易就付出真心呢?也不對,當初我砸中你,是不是也是被丘比特的箭給射中了?不然為什麼只一面就動心了呢?丘比特你不知道吧,那是愛神……」
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許靜然看著他安詳地睡顏,如睡蓮綻放般笑了,「遇上你,是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最美好的意外,這輩子太短了,下輩子咱們好好過吧!」
得不到回應,但他嘴角溫暖的笑容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物事一般,許靜然想,或許是夢見了下輩子的事?她淺淺地在他耳側告白,「有你真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