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望海台(二)
弗蘭克在大口大口地喘氣——自先前出手之後他就一直在大喘氣,無關緊張、恐懼等的負面情緒,僅是單純的激動而已。
這是他第一次像個熱血少年一般肆意地潑灑自己的情緒。
以往,他總是被很好的保護起來,安心的當一名少年天才,埋首研習關於奧術的一切,只需要保持著持續的進步,便能收穫源源不斷的大批讚譽。家族時常需要面對的被欺凌藐視的窘迫局面,他不是不知道,更一直以之為動力,但真正的親身體驗,此次還是第一回。
他發現,發動一個奧氏火牆術的快感遠比從前收穫的大批讚譽強烈得多!
瞄了弗蘭克一眼,葉孤雲狀似無奈的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溫室里的花朵。」
「溫室是什麼?」
「呃……」這回是真的無奈了,不欲多談,葉孤雲轉移了話題,「難道你們不該介紹一下這群傢伙的來歷么?」
羅契將話題接過,他看了看身後,也沒在意,就已平常的聲調作出解釋:「他們?沒什麼可說的,如前所述,不過是幾條被豢養起來的看門犬而已,比較能咬人的那種。需要在意的,是接下來將會遇到的那位……」
「戈麥斯·柯迪茲,22歲,很有名的一位年輕人。」
「身份嘛,實際上和我們一樣,屬於大家族的年輕一輩,只是他頭上的光環比我們的耀眼多了,其實全國也沒幾個能比他更耀眼的。」
「柯迪茲議長的兒子、卡爾夫閣下的學生、紫百合騎士團的實際指揮者、共和國最年輕的高級劍士、首都貴女的夢中情人……諸如此類。」
羅契似乎有些喪氣的低下了頭,說道:「每一個都是能讓人嫉妒得發狂的光環。」
「是嗎?」葉孤雲不以為意。
「或許只有你能夠毫不在意。」
「不,我還是在意的。」葉孤雲笑了笑,然後快步向這道城牆的末端,也就是真正意義的望海台走去,在那兒,一道人影已隱約可見。
「嗯?」羅契困惑不解,但也只能跟上葉孤雲的腳步,而弗蘭克卻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心悸。
「那眼神,似乎在哪裡見到過.……對了,在冰峰谷里……」
城牆總是有盡頭的,更何況眼前的這段本來就沒多長。沒一會兒,葉孤雲便來到了城牆的末端,那個現在已經成為了一處著名景觀的望海台上。
早在此處的那個人其實已經轉過身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無死角的帥哥,一頭金色的捲曲短髮,一雙湛藍的眼眸,俊美的五官,硬朗的線條,高大健碩的身材,磁性的聲音……整個人猶如一尊活過來的出自大師之手的英雄雕塑。而外在的一身華美的騎士禮服,大紅色的幾乎快要曳地的長幅披風,腰間懸挂著的鑲嵌著大顆黃色晶石的寶劍,錦上添花般為其增加了幾分額外的風采。
如此形象,當真是無懈可擊。但若僅止於此,未免會有繡花枕頭之嫌,然而其飄灑於外的出眾氣質,已經能完全的消除類似的質疑。那是一股令人心折的氣度,自信,驕傲,昂揚,總能讓人相信,即便他不是當下的豪傑,也會是將來的傳奇,在他身上擁有著無限可能。
他就是羅契口中的天之驕子,戈麥斯·柯迪茲,一個總是讓同齡人相形失色自慚形穢無話可說的年輕天才。
此刻,他正背著雙手,凝著一副睥睨的眼神,狀似威嚴地打量著一切來人。
可惜的是,最早到達的葉孤雲對此根本一無所感,他理也不理,彷彿前方不存在任何人物版,輕飄飄的擦身而過,走到望台的欄邊。
視野瞬間變得格外寬闊起來。
起伏不定的浪濤,晦暗的波光,隔著海灣遙遙相望的青山,黑夜中依然隱約可見的海平線,深邃的夜色以及夜空中燦爛的星河.……
景緻好美,迷幻,幽深,靜謐,富有詩意,但憑欄遠望的葉孤雲卻沒有半點臨風賦詩的慾望,他抿著嘴唇,任憑海風將其髮絲衣衫肆意拂亂,一言不發。
自覺被刻意無視的戈麥斯,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而後腳趕到的兩兄弟,看見了這一幕,禁不住地暗暗發笑,本來因懾於對方的名頭而有些忐忑的心情不自覺地被舒緩了許多。
戈麥斯悶哼了一聲,騰出先前背著的雙手,正了正衣領,半轉過頭,瞥了兩兄弟一眼,端著一副教訓的姿態,帶著質問的語氣,怒聲說道:「之前我還在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重要原因,使得兩位愛希倫少爺竟然連卡爾夫閣下的歡迎宴會都能缺席。現在我知道了,很好,是因為這美麗的風景!好吧,我也不想發表什麼無禮、失儀、荒唐之類的指責了,我只是想問問兩位,是不是真的打算改行當詩人呢?準備臨風賦詩?否則,呵,請恕我實在找不到看風景比參加宴會更重要的理由。」
然後,戈麥斯昂起頭,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喝道:「還是說,你們根本不將卡爾夫閣下放在眼裡?!!」
換作舊時,即使沒被這夾帶著嘲諷恐嚇的話語徹底鎮住,也只能硬著頭皮做一番無力的辯白,並不是因為對方的言語多麼有力,而是由長久的積威所致。
這積威也有多種因素構成,家族的困境,未明的前景,懸殊的實力對比,對方的名聲,卡爾夫更大更重的名聲,等等等等.……
未曾出言,自怯三分,談何從容?
但今日,不知道是不是被葉孤雲,或者是他們自己先前的表現提起了膽氣,兩兄弟竟能做到徹底無視了。
甚至,他們會覺得戈麥斯的指責,竟顯得有些……蒼白和幼稚。
弗蘭克一哂,擺出一副隨你便無所謂的表情,說道:「算了吧,戈麥斯!說了那麼一大堆,擺出了一套又一套的理由,到頭來不還只是個指責的意思么?噢,對了,還少不了嘲諷。你這傢伙向來是瞧不起同齡人的,見怪不怪了。話說回來,戈麥斯你是什麼時候修習了詭辯之術的?一名騎士大概不需要這種本領吧?說話,還是直接點更好。」
戈麥斯萬沒想到弗蘭克竟然會如此回答,原先只是不爽,現在正式轉化為憤怒,鐵青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他怒道:「果然是個無禮的傢伙!」
從小接受貴族教育的他,咒罵是如此的無力.……
弗蘭克毫不在意的聳了聳肩,回道:「我的禮儀毋需你的關心,你還是更多地操心下自己吧。呵,一個事實,我們確實是在觀賞風景,而不在宴會場合,可某人卻比我們更早地到達此處。相比之下,我認為更無禮的並不是我們。」
「我的離去已得到了長者們的允許!」戈麥斯怒喝道,「你們呢?從頭到尾未曾出現過!」
他扶了扶腦門,一副頭痛的樣子,自語道:「哎,我錯了,我不該在這種小細節上和你產生哪怕一絲的爭執,這樣會使我看上去像個小孩子。」
「你就是個小孩子。」
「一個比你優秀得多的小孩子?」
「也還只是個小孩子。」
「哼。」戈麥斯又一次正了正衣領,「那麼我就告訴你,這個天才小孩剛才在這裡做了些什麼!嘿!絕對不是看風景哦~」
言罷,他轉過身來,面向大海,指了指腳下,又環指了一圈,對象是望海台外的所有物事,然後,憤憤地說道:「這裡應該是一座堡壘,外面則是一處險要,而不是供人賞玩的景觀!我到這兒,是在觀察,是在思考,思考當我負責守衛此處的時候,應該如何防禦來自各個方位的進攻……」
說到這兒,他微翹嘴角,輕蔑一笑,繼而說道:「思考當我面對著這樣一座堡壘的時候,該用什麼樣的手段,付出最小的代價,向其發動致命的進攻,直至陷落!」
有底氣的人,所說的話語總是力道十足。戈麥斯顯然屬於此列。若說最開始的那段話頂多只能算是針對個人的搶白,那麼現在的這一段可就蘊含著一定程度的威脅了。
弗蘭克無甚爭執的經驗,當下啞然,而羅契則具備著不錯的政治素養,他立即替弟弟接過了其無法抵擋的槍火,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很遺憾,戈麥斯。我認為你的這番思考,呵,毫無意義。你所構想的場面,不論是目前,還是未來,都不可能發生!永遠!」
「是嗎?或許。」戈麥斯挑了挑眉毛,嘴角掛著的那一絲笑意並未斂去,他認為這種各表立場式的抗辯並沒有太多意義,更重要的是可見的將來,他對此充滿信心,「那麼我們來聊點可能發生的,譬如,薇絲?」
薇絲是羅契和弗蘭克的妹妹,愛希倫家的三小姐,也就是葉孤雲從入定中蘇醒之時見到的那位被他判斷為男人婆的女士。
然而,即便是羅契,也對戈麥斯突然將話題轉移至薇絲身上的舉動感到相當困惑。
「薇絲怎麼了?」
戈麥斯突然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薇絲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我承認,我心動了,我想讓她成為我的新娘,不知道作為兄弟的你們有什麼看法。」
羅契愣住了,戈麥斯提出的這個問題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的,他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古怪的神色,卻並未依隨一貫的立場立即作出激烈的抗拒,皺了皺眉,他對戈麥斯說道:「且不談政治的因素,想成為我妹妹的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哦?莫非薇絲對自己的未來丈夫有著特別的要求?」
「呃,唔,是的。」羅契臉上的古怪神色愈加深重,「首要的一件事情,她是一名劍士,對強者有著出自本心的欽慕,所以,想成為他的丈夫,必須是一名強者,至少不能比她弱。嗯,最底線的一個要求,北地第一劍士,取得了這個頭銜,才有征服她的內心的可能.……」
「非常合理的要求。」戈麥斯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羅契,臉色泛紅,兩眼生光,「這不是問題。沒有別的了?譬如藝術方面的造詣?詩歌?音樂?繪畫?」
這回羅契是真的傻眼了——見鬼了!如此一副帶著扭捏和期盼的表情,怎麼會出現在向來高傲的戈麥斯臉上?
似乎……
好像……
恐怕.……
這傢伙確實是懷有誠意的,並非作偽,不是出於別有用心的政治目的,而是真真正正的想要讓薇絲當他的新娘.……
可是——
薇絲怎麼可能嫁給他?薇絲也不能嫁給他!
想到這裡,羅契便覺得自己嘴裡微微發苦,之前他所提的所謂條件,不過是胡謅,是虛構,完全不存在,只是為了敷衍和試探而隨意杜撰出來的,誰曾想,戈麥斯的這個看似荒誕的想法竟然是真心的。
怎麼可能?!
「這不是問題?」羅契也唯有繼續硬撐下去,「很有信心嘛。」
聽了這話,戈麥斯傲然地哼了一聲,背起手,微昂著頭,大聲說道:「北地第一劍士?在我看來不過是個沒什麼分量的頭銜,即使它現在尚不屬於我,但未來必定是我的!無需懷疑,無需猜度!這不是能與不能的問題,只是簡單的會在什麼時候到來而已!」
戈麥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語氣無比堅定:「在北地,在首都,東部的桑普勒斯,南方的朱尼納波利斯,甚至是全國範圍內,能夠勝過我的同齡人?抱歉,暫時我還沒遇到過!」
羅契頓時失語,大感後悔。談什麼都好,為什麼要和眼前的這位談論天賦相關的東西呢?錯了啊!大錯特錯了!這傢伙就是一頭小怪物,最喜以天賦壓人,並且慣常碾壓,其潛力之大,簡直到了連神祇都需要嫉妒的地步。
「畢竟你還有一段路要走不是嗎?」
「未來的路的確還有很長,它直達天際,天空才是極限,但走在路上的我,到達下一個不怎麼起眼的里程碑——所謂的北地第一劍士——並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戈麥斯再一次凝出了那副睥睨的眼神,又一次成功的讓人感到格外不舒服。
羅契沉默了,不得不沉默,他很清楚,對方所說的很可能會變成事實。
事實,總是讓人無言以對。
但旁邊的弗蘭克不幹了,他更單純,也更年輕氣盛,他實在沒法忍受戈麥斯那張揚高傲的作風,為了打壓其氣焰,腦袋一熱,放出一個歪點子,他出言反嗆,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嘲諷,並將某個本不相關的傢伙拖了下水:「得了吧!只有極度無知的傢伙才能發出如此可笑的宣言!北地第一劍士?不是問題?沒什麼分量?荒謬!愚蠢如你才會將之視為可以企及的目標!理由?一個簡單而確切的事實,望海台上,就有一個你永遠無法戰勝的強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