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8章 遺書
(本章五千字二合一章節)
「什麼,大伯?讓咱們去阻攔逃跑的西虜?」劉舒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大伯劉壹。不僅是他,他們百戶包括百戶長在內的其它所有人都盯著劉壹。
今日劉舒與二哥劉交本來正坐在帳篷里擦拭手中的火銃,就聽到百戶讓他們集合,說千戶有話要說。他們馬上出了帳篷走到自己百戶將士所住的帳篷圍成的一個小小的校場上,就聽到劉壹告訴他們:「準備出征,奪取烏魯木齊擋住西虜的退路」。
他們上直衛在出征之前研究過西域的地形,做過在烏魯木齊一帶與西虜打仗的準備,所以一下就想到這個差事有多要命,劉舒於是馬上驚訝的反問起來。
「這是指揮使大人的命令。」劉壹眼睛里閃爍著淚光,說道。
「不成!這,……」劉舒還想說話,卻馬上被劉壹打斷。「你以為我就願意傳指揮使大人的這個命令嗎?你以為我就願意去烏魯木齊送死?我送死也就罷了。今年已經五十多了,沒幾年好活了。但劉交、劉舒你們兩個都是我的侄子,我沒有兒子一向是拿你們做兒子的,我就是自己千刀萬剮也不願意你們去送死!」
劉壹說著說著,蹲到地上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說道:「但是我沒辦法啊!要是一般的衛所也就罷了,咱們是上直衛!此事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咱們還能違背陛下的旨意?」
聽到他說『此事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這個百戶的所有將士都沉默下來。其他的衛所接到這樣的命令,都可以不執行甚至嘩變,但他們不行。他們是上直衛,是由陛下直轄的上直衛,是全國軍餉最高的上直衛,是全國陞官最容易的上直衛,是全國伙食最好的上直衛,是全國紀律最嚴的上直衛,是忠君愛國教育做的最好的上直衛,豈能不聽從陛下的旨意?
若僅僅是如此也就罷了。民國時期雖然大多數國軍都紀律很差、軍餉不多、士氣很低,但也不是沒有紀律嚴格、軍餉豐厚、士氣較高的軍隊,這樣的軍隊長沙會戰的時候薛岳手下也有,為什麼就沒法派出去干與現在允熥命府軍左右衛做的一樣的事情——抄日軍的後路?是因為捨不得嗎?或許有這樣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民國時期士兵殘疾活著戰死後沒有保障。
民國時期的國黨對待軍人就好像《紅樓夢》裡面的賈府里主子對待下人。賈府裡面,伺候過主子後來放出去成婚的,主子會常常記掛著你,給你安排好差事,將來孩子還能夠選到好地方當差,甚至允許脫籍參加科舉考試,在自己家裡也是老爺、太太;不曾伺候過主子的,好的時候還能混碗飯吃,要是殘了基本上就是等死,死了家人更不會有人照看。
民國時期的國黨也是一樣。上頭有人的,你殘疾了戰死了有人時時記掛著,給你家人發錢派人照看;上頭沒人的,誰管你?
所以民國時期的軍隊,即使是最精銳的軍隊也沒法派出去執行這樣九死一生的任務,每每被日軍突破陣線后就全軍潰敗,因為他們知道:一家老小都指望著自己的這點軍餉和賞賜,萬一戰死了,可沒有人會管自己的家人。
但允熥治下的大明軍隊不同。大明現在實行的是世襲軍制,老子死了、殘了兒子頂上,即使年紀還小打不了仗也佔一個名額,衛里的其它將士有什麼,他也有什麼。即使因為家裡少了一個壯勞力日子過得艱難些,算上朝廷發的撫恤總能過得下去。更何況允熥去年給予所有戰死的將士發一等勳章,殘疾的將士發二等勳章,受人尊敬享有少量特權。所以此時大明的將士不用太擔心自己死後家人沒有保障使得家破人亡。
而其中上直衛又是最受允熥照顧的。不僅賞賜最厚,殘疾的人也都安排差事,毫無後顧之憂。再加上此時上直衛的紀律又嚴,他們怎麼敢不聽從允熥的聖旨?
這個百戶的百戶長在之前的戰鬥中戰死了,現在由原來的試百戶代理百戶之職。他原本臉上也全是不滿意的表情,但聽到劉壹的這句話后頓時僵住了,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化,雖然仍舊不願意,但沉默了一會兒,卻說道:「都回去給家人寫信吧。」隨即轉身離開此處,返回了自己的帳篷。聽到他這句話后,這個百戶的其它大多將士也轉過頭,對本百戶的知事曹佳說道:「我不會寫字,求曹知事為我寫家信。」
「好。」曹佳哽咽著答應。
劉交與劉舒帶著一臉悲戚之色回到自己的帳篷,相對無言了一陣,劉舒說道:「二哥,你上過學,認識字,你將自己的家書寫完了,來給我寫封信。」
劉交眼睛泛紅點了點頭,拿起筆寫了一封家信。一邊寫一邊流眼淚。不一會兒,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劉舒說道:「我的寫完了,該你了。」
「我現在也沒有孩子,給老娘的話就在你的家書里加上一句:『等兒子下輩子,再來孝順你!』就成了。你再單獨拿出一張紙,我要給二妮寫信。」
「妹大安:
今天陛下下了聖旨,又讓我們去打西虜,阻攔西虜的退路以便可全殲西虜。
這是個九死一生的差事,死在戰場的可能很大,百戶叫我們寫信給家裡人,把要緊的話、要緊的事都說一說。我想來想去,除了我娘,能寫的人也只有你了。
妮妹,咱們是表兄妹,從小一起長大,一塊吃一塊玩。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發生過很多這樣快樂的事情。
你還有兩個姐妹,我也有三個兄弟,但只有咱們倆關係最好。我爹娘與姨父姨母也覺得咱們倆般配,本打算這二年就為咱們成婚。
但沒想到皇上忽然要派兵征伐西北,又派府軍左衛上了戰場。打仗的時候我一直提心弔膽的,生怕傷了殘了,所幸前些日子都撐了過來,沒傷沒殘,以為仗就要打完了沒事了,卻不想又被派去打仗,還是這樣的差事。
二妮,這次如果我能活著回去,就讓家裡人舉辦婚禮。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人笨,不從聰明,估計沒多大前程。可是我沒有壞心眼,是個本分的人,絕不會欺負你,也不會在外面亂搞女人。要是能在衛里里幹下去,這份餉也夠我養活一家人;萬一傷了身子不能當兵打仗了,有大伯照看在應天府尋個差事還是容易的,再差也是個巡警。
要是我回不去的話,你也不要太傷心了。打仗總是要死人的,指揮使大人也總說人總有一死。何況朝廷和皇上這些年對我們家也不差,當年我爹死了我們四個還小也打不了仗,但都在軍中補了位置,吃一份糧餉。我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要不是當時先帝爺開恩給了一筆錢估計當時就死了,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了。就沖著這個,就用我的一條命報答陛下也值了。
萬一我回不來了,我也已經寫好遺書。我把積攢的軍餉還有幾身軍服都留給了我大哥,你大表哥的兒子。他將來也要當兵,就算衣服舊了些,但都是好料子,也穿的住。
但我手裡還有半匹綢緞,留給你。這是四年前陛下賞賜上直衛的時候賞賜給我們家的,我娘說不穿用綢緞做得衣服,怕折壽。我就從大哥手裡硬搶了半匹來。這可是御用的綢緞,都沒地方買,你將來嫁人的時候用得著。
我還偷偷用軍餉買過幾個首飾,預備著成婚後送給你。萬一我回不去了,也都給你。這些首飾都藏在我放在床底下的一個小盒子里。我娘其實應該已經知道我偷偷買首飾的事情了,只是裝作不知道。你收到信后趕快將那些首飾拿走,省的我娘看到又哭起來。
話就說到了這裡了,祝願你一生安康。」
劉交寫完了信,正要摺疊起來放進信封里,劉舒忽然又道:「罷了,我要死了,她將來總是要嫁給別人的,要是被他以後的夫婿看到這信可不好。」他從劉交手裡將信搶過來,一把撕成兩半。
見到這一幕,劉交再也忍受不住,伸手抱住劉舒大哭起來。劉舒也反手抱住他,一同哭泣。
此時整個府軍左右衛的駐地哭聲到處都是哭聲,聲音傳出去數里之遙。就連允熥都聽到了。允熥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好半晌,他們二人才止住眼淚。劉交一邊擦臉一邊要說些什麼,忽然從外面傳來聲音:「二哥,三哥!」同時還伴隨著哭聲。
他們二人轉頭看向門口,就見到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跑進來,一把抱住他們兩個,跪在地上抽泣。
「四弟,不要再哭了。我們也不一定就戰死,還有可能回來,你這麼哭豈不是咒我們死?」劉舒勸道。
「三哥!」劉茂喊道。
「不要哭了!」劉發站起來大聲說道:「你現在是全家的頂樑柱了,以後要堅強起來,怎麼能這樣哭?」
「二哥!」劉茂抽泣幾聲,喊道:「讓我替三哥去打仗吧!」
「這怎麼行?你現在是文職,怎麼能去打仗?再說了,你一直都是讀書,只練過些強身健體的東西從來沒打過仗,要是我去打仗還有可能活著回來,你去打仗必死無疑!快打消了這想法!」劉舒說道。
「朝廷不是有命令嗎,無後的人不用打這樣仗!三哥你和弟弟一樣還沒有娶妻,也就沒有兒子,怎麼也得去打仗!」他又說道。
「咱們家還沒有分家,大哥、二哥、我和你算一家子,大哥已經有了兒子,二嫂也懷了身孕,還有你作為文職不用打仗,不算無後。」
劉舒此時臉上強行擠出些笑容道:「正好我去為大哥報仇。雖然之前也殺了幾個西虜,但殺死大哥的元兇還沒有死,我這次去就要將他殺了,為大哥報仇。」
「至於後代,以後你生了兒子,過繼一個到我名下,繼承我的香火供奉我的牌位就成了。」
劉茂再說不出話,只是抱著他們兩個哭泣。
忽然劉壹吩咐過其他百戶此時也來到這裡,見到他們兄弟三人正在抱頭痛哭,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當初為了家裡多一份錢糧,就讓你們兄弟四個都在軍中掛了位置,劉茂你被安排為文職,劉交你們三個為了方便安排到了一個百戶。卻不想前日劉源戰死了,今日劉交、劉舒你們兩個也要……。」
劉壹與劉源、劉交、劉舒、劉茂兄弟四人的父親是親兄弟,他為長。當年朱元璋起兵北伐的時候到了他們家鄉,他們兄弟二人就投了軍,慢慢積功升為千戶與百戶。後來他們的父親戰死,他們兄弟四個當時年紀還小,就由他撫養。劉壹沒有兒子,就把他們四個當做親兒子看待。
他們兄弟投入大明軍中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又被安排到了上直衛,京城附近的良田也買不到,即使當了官軍餉也不高,養活四個小子不太容易,他就趁著朱元璋的一次旨意將四個侄子都登記為了將士,吃一份糧餉。當時緩解了家裡的窘迫,卻不曾想到今日兄弟三個都要去做這九死一生的差事。
「大伯你不要這樣說。當時要不是補入了軍中,沒有那份糧餉,我們兄弟四個可吃不飽。我們兄弟四個能健康活下來也多虧了先帝當時的旨意,現在就算為了皇上丟了這條命也應當!」劉交說道。
劉壹不說話,只是哭泣。劉茂卻又說道:「若論享受,那些當爵爺的可比咱們受的朝廷恩惠多,他們為什麼就不用去烏魯木齊這種地方打仗?只有咱們這些當兵的和小官去送死!」
「慎言!」劉交喊道。聽了劉交的話,劉茂不敢再說,但心裡更加不滿。
正哭著,從門口探進來一棵腦袋,見到他們四個,說道:「劉大人你果然在此。」
「唐大人。」劉壹擦擦眼淚,站起來說道。
這人是府軍左衛的所有軍醫中地位最高的人,因管著其它所有軍醫被稱為掌事軍醫,名叫唐覃。
允熥在上直衛中不斷強調紀律,為此不斷加強軍醫在衛所中的地位與權力。如果說外地的衛所對於軍醫承擔的政委職能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到的話,京城的衛所將士已經明確知道:軍醫不僅負責身體表面,還負責腦袋。
所以即使如同劉壹這樣的千戶也不敢得罪唐覃,但又因為軍醫此時還沒有品級,他就每次見到他都稱呼大人。
「劉大人,指揮使大人有事要召見各位千戶,劉大人還是趕忙前往。」唐覃對於所有稱呼他為大人的人也都叫大人。
「這樣的事情如何能夠麻煩唐大人來親自傳達?隨意派一人過來就好。」
「我正好有事要向這邊走,就順便把信兒送了過來。」
劉壹又與唐覃寒暄幾句,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也泛紅,仔細觀察臉上還有淚痕,不由得問道:「唐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哦,我剛剛也給家裡人寫了遺書。」唐覃並不在意的說道。
但他這句話卻不啻於在劉壹耳邊響起一聲炸雷。「什麼,唐大人你,也要與我們一起去烏魯木齊阻攔西虜?」
「確實如此。我身為府軍左衛的一員,平日里也吃著朝廷的俸祿,這樣的時候怎能臨陣脫逃?就算朝廷的律令不管,我心裡也會不安。」唐覃回答。
「可是,唐大人您也不是將士,是用醫術救人的,又不能提起刀槍殺敵,去烏魯木齊有何用?」
「誰說醫生就沒用了?我會帶著許多草藥,在戰場上為受傷的將士包紮診治。為打敗西虜盡自己的一份力。」
聽到這話,劉壹不由得抬起頭仔細打量了唐覃幾眼。
「你為何這樣看著我?雖然我們軍醫平日里除了治病救人也做過其它事情,在你們看來不應該做的事情,但我們也是受了上頭的命令,我們也是為了整個衛好。」唐覃說道。
「唐覃軍醫,對不住。」劉壹忽然彎腰說道:「我過去對你們多有誤解,請您原諒。」
「不過是一些小事,何足掛齒。」唐覃笑了笑。
劉壹又說了幾句,唐覃說道:「劉千戶,你再不去宋指揮使哪裡,可就要遲到了。」
「最後我再多說一句,」他又對著正在哭的劉茂說道:「此次去烏魯木齊阻敵,宋指揮使會親自帶兵。陛下可已經定下加封宋指揮使的父親為世襲的伯爵。若是不戰死,宋指揮使將來至少能夠世襲伯爵之位,甚至可能再進一層,世襲侯爵。」
「大明每一位爵爺,都是為國立下大功之人,並非只是尸位素餐。」
聽到這話,劉茂漲紅了臉,不敢再看向他,轉過頭繼續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