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有朋自武當來
熟悉老羅的人都知道,那傢伙天天黑著個臉,在劍廬只會悶著頭打鐵,不跟任何人說話,見誰都是一副欠他幾兩銀子的模樣,別說笑了,連個好臉都沒有。
劍廬大多鐵匠甚至是鑄劍師對老羅都有些膈應,大多數有時還會懷疑這羅姓鐵匠是不是本就是個啞巴?要不然就是得了傳說中叫做「面癱」的疑難雜症?
天天在一起的人尚且如此,更別說像王陽、宋福祿這些外人了,老羅對他們連個多餘眼神都沒有。即便是宋龍鳴和柳寒棠,老羅最多以點頭回應,惜字如金。
這樣宛如石佛一樣油鹽不進的人,讓誰跟他相處都會渾身不得勁。
然而此時此刻,在外人眼中就是一根木頭一樣的老羅竟臉色柔和,甚至破天荒不時還會扯一下嘴角,雖說看著不像笑吧,但比平日里綳著臉好了無數倍。
就連宋逸安都是不小的吃驚,對老羅面前白髮白須白眉老人是什麼身份更加好奇。
「你小子就為騙我下山,真是煞費苦心啊。告訴你羅鐵匠,不是你激將法成了,而是老夫自願出的山,你也別在那暗自竊喜。」老人瞥了一眼老羅,悶悶說道。
老羅深以為然,竟說了之前跟宋逸安說過的一樣的話:「老神仙說的是。」
宋逸安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聲。
老人鬍鬚和眉毛突然莫名倒飛飄起。
宋逸安知道是他被自己的笑聲刺激到了,趕緊閉口靜聲,往老羅身後縮了縮身子。
本名叫做王依山的老人怒目看向老羅,氣聲道:「羅鐵匠,別以為老夫出了山就一定會出手,你再這麼編排老夫,信不信老夫一氣之下立馬就回劍山,再坐個一甲子?」
老羅神情不變,還是那副在外人看來已算是笑臉的表情,連連附和道:「信信信,老神仙說什麼羅某都信!」
「還說?!」王依山不禁吹鬍子瞪眼,作勢就要轉身。
宋逸安在一邊看戲看的是津津有味,心想著這世外高人怎麼都這般風範?屁,哪有什麼風範,都是這般德行才對!那叫做王依山的老翁,這演技也忒下乘了,您光說走,腳不動誰信呢?還有平常看著是老實巴交的羅叔,原來也是這樣腹黑,一肚子壞水。
江湖上若都是這些人,該多有趣啊!
老羅面子上自然要出言挽留,不過禍水東引道:「前輩,我跟宋小子說老神仙,實則是您對他來說當得起這個稱謂,並無半點編排您的意思,不信,您親自問問他。」
宋逸安暗暗罵聲老狐狸,臉上卻是一副淡定神色,面帶微笑。
「哦?」王依山轉而看向宋逸安,認真說道,「小子你給老夫說實話,當時這鐵匠是怎麼跟你說老夫的。」
宋逸安一陣汗顏,當時老羅說老神仙時順帶的形容詞如果此時說了,這老頭還不得跟老羅拚命。關鍵是你們打無所謂,之前想開開眼看神仙是如何打架的沒看成,那時自己站的遠,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關係,可此時你們要打,就一定會殃及本公子,開眼和保命當然是後者重要。
正當宋逸安心思百轉千回時,王依山見遲遲沒有回聲,更加狐疑那鐵匠話的可信度,說道:「是不是那鐵匠說的話太難聽?我就知道,這羅鐵生外表看著悶聲悶氣的,其實內子里壞得很。你小子人不錯,還知道給老夫留面子,一會兒我跟這鐵匠打起來,你可得站遠些。」
宋逸安被驚醒,哭笑不得,暗怪自己跑了神,趕快亡羊補牢:「老前輩別急,羅叔當日跟小子說您是老神仙,小子一開始確實不信,因為在小子眼裡羅叔才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可羅叔卻說他連您老人家一隻手都打不過,現在還是五體投地的佩服。小子聽了這話,才發覺這世上真有神仙。現在更是確信羅叔的話,誰言世上無神仙?這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
「當真?」王老頭半信半疑,以他對老羅的認知,很難相信那倔牛一樣的鐵匠會五體投地的佩服一個人。
宋逸安笑的別有深意,轉頭看向老羅,說道:「羅叔,您最有發言權,我說的對不對?」
老羅有口難言,只得硬著頭皮點點頭。
王依山早看出了整件事情的端倪,爽朗大笑道:「那好啊,羅小子,老夫現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給老夫來個五體投地吧?」
老羅赧顏。
宋逸安強忍著不笑出聲。
……
劍山外,宋龍鳴已在等著接自己兒子了。
與宋龍鳴一起的自然還有王陽,這一次柳寒棠稀奇的也跟過來了,再有一個就是宋家大管家宋福祿。
宋逸安一行三人,王依山走在最前面,老羅與他只差半個身形,最後面的是宋家小宗主,看著孤苦伶仃的。
宋龍鳴眼尖,等到三人出現在視野,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最後面的宋逸安。第二眼就看到了宋逸安腰間的若水劍,臉上笑意愈發深刻。
果然是這把劍么。
待宋逸安三人走近,宋龍鳴先是抱拳,言語真誠道:「宋某恭迎王前輩出山。」
緊跟著,柳寒棠、王陽與宋福祿三人卻都是一輯到底。
但王依山顯然懶得理宋龍鳴三人,徑直走了過去,連瞟一眼都懶得做。
宋逸安走到宋龍鳴面前,瞄了一眼自己老爹,譏笑道:「以後別在我面前吹自己怎麼怎麼厲害,人家就不吃你這一套,丟人都丟到姥姥家了。」
宋龍鳴聞言笑著連說好好,倒是柳寒棠眉頭微皺,顯有不悅。
老羅在走過眾人時,王陽大著膽子站出來,先是行了一個大禮,說道:「謝前輩救命之恩!」
老羅一如既往以點頭應之,而後緊跟王依山,下山而去。
宋逸安本還想跟王陽說笑幾句,已經走在前面的王依山突然喊道:「小子還不快過來,就你這覺悟還準備認我做師父呢?」
柳寒棠大吃一驚,別人不知道那老頭什麼身份,他作為宋龍鳴的義子,可是十分清楚那位的身份。如今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竟要收宋逸安為徒?
宋逸安神情一喜,屁顛屁顛跟了過去。
一老一壯一少一起消失在視野,宋龍鳴笑的合不攏嘴。
————
武當山距劍洲有千里之遙,書信來往傳遞快則三四天,有時碰上壞天氣,至少要一旬時間。驛差送信,當然是快馬加鞭,千里之遙三四日時間其實並不算慢,甚至都是很快的。可送信是一回事,人若要來往,可就不是一旬兩旬的時間了。
一行道士是在月初離開武當山的,如今已是月中,才到了江州界,此時在租來的一條客船上橫渡一線江。
武當貴為天下道教祖庭,傳承千年,之下道觀有不下千座之數,修道之人何止百萬,按理說武當山的道士只要報出名號,說自己來自正統道門武當山,到哪應該都會受到禮待,再不濟也會有人相隨相送才對。
可這一行道士,看著卻是寒酸之極。
這些道士有十幾人,年齡不一,有頭髮花白的老者,也有朝氣蓬勃的青年道士,甚至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道童。只是這些道士都有個共同點,一身道袍很舊,破說不上,總之是穿了有些年頭了,掉色掉的厲害,好在都很潔凈。道人個個都背著個大小不一的包袱,手裡拿的不是桃木劍,而是竹竿,跟傳說中武當山的「背懸古劍,一步登天」的修道仙人大相徑庭,在外人看來跟逃難的乞丐差不多。
領頭的老道大約有古稀之齡了,頭髮花白,精神頭卻很好,引人注意的是老人那一頭花白長發,整齊的垂落腰間,給老人增添了幾分仙人氣。老人身後時常跟著兩個老道士,都是花甲的年紀,戴著破舊的道帽,兩鬢灰白。
領頭的老道此時閉著眼睛,盤坐在客船一處空曠處,似在打坐,調養生息。
外人看來這是道士常做之事,只是這群道士卻知道老人真正在幹什麼。
一個小道童默然走到一位中年道士跟前,低著頭,委屈說了聲:「我餓。」
中年道士笑著揉了揉道童腦袋,道:「再忍一忍,等下了船就吃好吃的。」
沒想到小道童白了道士一眼,老氣橫秋,嘆息道:「掌教說上船就吃飯,可都到現在了也沒看到飯影,師叔祖你就別騙我硬撐著了。我知道咱沒錢了,我說餓也只是說說,哪一次吃飯師叔祖師兄師伯幾個都是把飯留給我們這些年紀小的,你們都能忍住,同為武當弟子,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下了船如果找不到道觀,還得挨餓。我只是在想那時候的餓罷了。」
已是輩分高的都是道童師叔祖的中年道士不覺紅了臉。
小道童平躺在船板上,閉眼睡覺以此抵擋飢餓。
中年道士扭頭看向正在打坐實則已經睡著的掌教,欣慰一笑。其實他也很餓,這次去往東南劍洲,從武當山到此,一路都是風餐露宿,掌教的說不讓報出名號,好看看這世上虔心修道之人有多少。結果很可悲,十人中有八人都沒有給予過他們幫助。也只有到了當地道觀,同行會可憐可憐他們,給一些熱乎飯,走時也會送上一點盤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商賈富家會發點善心,只是對於這千里之行,根本是杯水車薪。一路走來,中年道士也不知餓了多少回,也不知凍著了多少回。也有年輕道士不服氣,去找掌教的理論,但哪一次都是灰溜溜的回來,顯然是理論理輸了。每每到了處境惡劣的時候,會有道士經受不住,年少的都哭著說要回去,可哪次也沒見著有人回去。等事過去后,大家都該怎樣還怎樣,對掌教還是如以往那般恭敬。
在武當山沒有隔夜仇,在武當山沒有新仇舊恨,出了武當山理應還是如此。
武當千年奉承的便是人人相親,我不求道道自然來的箴言。這一刻中年道士心有所感,自身境界在他不知不覺間提升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