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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為君奈何

  風吹水,水推波,青州之事在朝廷及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員共同推動下,演變成「因均田而起」的民變。事件也從一縣迅速發展成一郡,一州,規模從兩三百人變成兩三千人……拓拔叡垂死病中驚坐起:「官員幹什麼吃的,趕緊去鎮壓!」官員們紛紛回報他:「皇上,反民太多,鎮壓不了啊。」列舉了幾十條反民太多鎮壓不了的理由,條條都是合情合理,讓人無從挑剔!


  拓拔叡焦急從朝廷、六鎮調兵去鎮壓,朝廷的兵也鎮壓不利。拓拔叡一氣之下,將瀆職的將領,官員一把全擼了下來,新接任的更加糟糕,局勢更加惡化。青州之外,大大小小的州郡,也都出了事。民亂如火如荼。而一切動亂的根源,都將矛頭指向兩個字:均田。


  禍因均田生,亂因均田起。


  而均田所由呢?乃是奸佞讒邪的小人,為了謀私攬權,蠱惑天子而興的事端。輿論的刀鋒沖著皇帝寵信的李惠、烏洛蘭延等人而去。民眾反對聲此起彼伏,朝臣官員大力抨擊均田改革之惡,正義之士振奮高呼肅清朝綱,剷除奸佞……拓拔叡在這一片群魔狂舞的聲浪之中食不下咽,夜不合眼,急火攻心,剛剛恢復了一點的身體,又再次病倒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受高高在上的君王控制了。


  ……


  烏洛蘭延入獄的前一日,李益曾回過一次家中。


  那天是他阿兄李羨的生辰,而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


  自從他和惠嫻因為阿龍的事鬧矛盾,一家的關係更僵了。去年遷官中書後,他就一門心思地放在均田上,僅僅過年的時候在家中住了三天,同惠嫻也沒有說過幾句話。跟李羨,兄弟更是門檻也沒跨一步。一直到這夜,兄弟小聚喝了幾杯酒,他有些醉意,李羨說起朝中事。


  那時四月,局勢已經十分明朗,均田是明顯的要廢,李惠是一定要下台了。李益作為參與者,無可避免的要遭殃,最輕的也是罷官。李羨問起他對自己的打算。


  李益搖搖頭,不知道如何打算。


  「聽天由命吧。」


  他無奈說:「我盡了自己的力,可該來的總歸會來,是禍躲不過。事到如今,聽候朝廷安排吧。」


  李羨說:「我過年的時候就同你說了,讓你稱病請辭,不要再做。那會局勢還不明朗,正是時機,你不聽。現在想避開也來不及了。你要是治罪,我可不好拉你啊。」


  李羨目光注視著弟弟的臉,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悲傷來,可惜沒有。李益心事重重地飲了一盞酒,面上是他熟悉的疏離和倔強:「我也不指望你拉我。」


  後來談起均田,他情緒低落,有些失望地說了一句:「均田之事,並不是我,也並非是烏洛蘭延的過失。」


  而究竟是誰的過失,他也沒說,具體是如何,他也沒談。他一杯接一杯飲著酒,飲到中夜,一個人出了門,在那無人的薔薇花架子下坐了半夜。


  李益醉酒的那時,烏洛蘭延坐在案邊,將一沓厚厚的文稿連同奏疏丟進火盆。


  紅色的火苗躥起來,很快將字紙吞沒。


  書房的門緊閉著,他一夜關在那裡面,也沒吃一點東西,也不讓任何人進去。家人十分擔心,去告訴公主,依蘭過來敲門喚他。聲音響在門外,卻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怎麼都進不到耳里。


  他盯著那火苗看,心中是無悲也無怒,只是寂寞索然。


  看的久了,他眼睛看的發痛,好像火燎一樣,一陣一陣燒灼。


  門外依蘭停了好幾個時辰,又開始扣門:「蘭延,你快出來吧,宮裡來人了。」


  烏洛蘭延聽到宮裡,精神稍稍被喚醒一些。他回頭,看到門外立著的好幾個人影,其中一個是依蘭的影子。


  他沒起身,只是面無表情問:「宮裡誰來了?」


  依蘭沒有回答,一個熟悉的宦官聲音說:「蘭大人,是我。皇上詔你現在入宮,蘭大人請隨我去一趟吧。」


  皇上?


  皇上在生病,避不早朝,烏洛蘭延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見到他。


  他大概猜到是為什麼事了。


  他起身去,打開門,見到門外立著的家人。拓拔叡身邊的傳旨宦官正立在外面,手裡提著燈,恭敬有禮說:「蘭大人請隨我去吧,皇上在等著。」


  這個時候,他忽然顧起小禮了,跟宦官說:「有勞中官,這深更半夜還來傳旨。」


  他只穿著薄袍,便要同宦官走。依蘭著急說:「你把衣服穿上。晚上風這麼大,你想著涼嗎?」


  烏洛蘭延才想起官服未官。依蘭急忙讓丫鬟去,取了他的官服,還有一件擋風給他披上。烏洛蘭延同宦官一道離去了。


  他走了,依蘭走進書房,才看到火盆中燒著的東西。那是一些草擬的政令綱要,還有一些書稿。他一年來日日心思都放在這些上,大半夜都不睡覺,結果竟關在房裡,一聲不吭就燒了。


  依蘭慌忙撲火搶救,剛一翻動,那火苗卻又呼的一下躥起來,將那未燃盡的書稿焚銷盡了。


  火苗灼傷了她的手指。


  「平身吧。」


  寂靜的宮殿中,傳出拓拔叡略帶沙啞的聲音。


  他是個活潑性子,總是精神氣十足,烏洛蘭延從來沒有聽過他的聲音像現在這樣疲倦,死氣沉沉。


  烏洛蘭延深深叩頭,以一個極虔誠的姿勢伏跪在地上:「臣不敢平身,請皇上治臣的罪。」


  那殿中十分昏暗,拓拔叡臉色蒼白,掙扎著擁被坐起。他有氣無力地從榻上伸出手來招他:「你起來。朕現在身體不適,懶得動。這裡只有咱們,你不用如此,咱們說說心裡話。」


  拓拔叡喚說:「離朕近一點。」


  烏洛蘭延一時酸楚,喉中梗塞,眼睛幾乎要濕潤。他沒有起立,而是膝行上前,跪到他榻前,握住他手。


  他低著頭,眼淚瞬間湧出來,聲音哽咽道:「而今的局面,都是臣為政失當所致。臣有負皇上重望,使皇上落入險境,臣有罪,請皇上降罪。」


  拓拔叡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烏洛蘭延沉痛道:「皇上不用多說這些無關的了。皇上今天詔我,是為均田之事。均田之事,是臣在一力主張並一手操辦,而今既惹出禍亂,則是臣辦事不力,臣理應承擔後果。臣有愧,皇上要殺要剮,臣絕不敢有半句怨言。」


  拓拔叡說:「朕沒有怪你。朕曉得你儘力了,不必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烏洛蘭延道:「皇上既為君,就當知道任人為賢。蘭延才能有限,無法承擔大事,今日之事,換做任何一個臣子都要人頭落地。皇上不能因為親近信賴微臣就替微臣開脫。君王不可偏聽偏信,尤其不可親信身邊的小人,以免被人利用,做出禍亂朝政的事情。」


  拓拔叡道:「朕只是趁無人,想跟你說說心裡話,你一定要這樣冷冰冰拒朕於千里之外嗎?咱們何時成這樣了?你也學會不跟朕講人話了?」


  烏洛蘭延抬頭看他:「皇上。」


  「事到如今,皇上還要同我寒暄什麼呢?朝廷都已經亂了套了,皇上已經兩個多月不朝,都要依靠皇后批奏章了。你看看你案上的摺子,已經堆成山了,朝廷的公務已經在衙門裡積壓了好幾個月,到處鬧得人仰馬翻,全都是因為你。全都是因為你用人不當,舉措不得宜,才導致這種形勢。你還不趕緊挽救局面,還在等什麼呢?立刻下旨,廢除均田令,將相關人等革職,該追責的追責,該下獄的下獄。我主張此政,得罪人太多,皇上要將我革職下獄,才能重新籠絡人心,獲取貴族豪強們的支持。臣已經憂心如火,皇上還要敘什麼舊念什麼情。非要等到你這皇位都坐不穩才曉得後悔嗎?」


  他這樣聰明的人……知道他詔他進宮的目的。拓拔叡有千言萬語,此時卻舌頭粘連似的,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也知道他會不忍,所以下定了決心,上來就請罪,不給他任何留戀猶豫的機會。


  拓拔叡無言以對。


  半晌,他長嘆道:「話都被你說完了,朕還有什麼可說的。朕當的什麼皇帝,連你都保不了,真有些可笑。是皇帝難當呢還是世人都這樣難呢。」


  他像是在問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沒有人能回答他。


  他默了一會,思想半天,越想越覺得胸悶難當,喘不上氣,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手一齊伸來,卡住了他脖子。


  烏洛蘭延跪在地上,取下官帽,又解了官袍,下裳。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面前,他一身單衣素服,向著拓拔叡再次叩首。


  「臣罪在不赦,只求皇上留臣一條性命,來日還有機會回到皇上身邊侍奉。」


  拓拔叡不忍看他,到此時,一顆心也涼透了,傷透了,連悲痛都覺得麻木的很。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和精神一同化作了一灘爛泥,起不來,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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