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求見
拓拔叡靠在榻上,聽馮憑給他念奏疏。
他看了字就頭痛,然而朝廷的公務又積壓不得,便想了這法子。馮憑神情專註,打開一份奏章,先自上而下,大致瀏覽一遍,然後一字一句開始讀。拓拔叡聽了,說話,馮憑提了御筆,蘸著硃砂,依口述寫下批複。
她頭一次做這種事,起初有點不習慣,寫的字不好看,一筆長橫彎了好幾道。然而漸漸就適應了,下筆越來越流暢。
拓拔叡教她怎麼將奏章分類。哪些是需要詳細看的,哪些是可以大致掃一眼的,哪些是不用看直接批的。三省六部,分別負責著哪些事務,他們呈上來的東西是什麼,朝廷的辦事流程都是如何操作……馮憑在他身邊久了,對這些大致都是知道的,再聽一遍,了解的又更具體詳細了許多。她感覺很興奮,這是皇帝的工作,可不是尋常人能有資格學習的。
拓拔叡聽了一上午奏章,聽的頭昏腦漲,馮憑卻越忙精神越好,連水都捨不得喝。這也不奇怪,拓拔叡剛登基時也是那樣,時間久了就沒新鮮了。她這才剛剛開始。
拓拔叡將疲於應付的公文奏疏,都推給馮憑去弄。
馮憑倒是老實,曉得分寸,只寫類似「准。」「好。」或「知道了。」之類的批複,稍微有點疑難的就放在一邊,匯總之後一件件詢問拓拔叡,絕不逾越。
李益看到宮中發回的奏疏。
那字跡,他認得出來,是皇后的字跡。
她的字筆鋒很明顯,大氣有餘,靈秀不足,不像女人的字,跟她嬌柔的外表也不大相符。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皇后竟然插手政務了。
這在魏宮中幾乎是禁忌的事。需知道,當年道武皇帝一生幾番被生母賀太后所制,導致其對女性干政之事非常忌諱,不惜去母留子。拓拔氏歷代皇帝都有意識地避免後宮參與政務,拓拔叡竟然讓皇後代他批閱奏章。
李益心說:他到底是信任她呢還是懷疑她呢?若是信任,為何立李氏的兒子為太子,卻使皇后無子,對馮家處處打壓……馮氏當了這麼多年皇后,馮家在朝中的地位還是可有可無。可如果是不信任,怎麼又讓皇后替他處理政務。
無法理解。
他懷疑,自己一直低估了拓拔叡對馮皇后的感情。皇后這麼多年無子,他暗地裡揣測,這是拓拔叡的意圖……但顯然,拓拔叡是極度信任依賴這個女人的。李惠想要廢皇后,看來是痴人說夢了。
他知道這一局,李惠必敗了。
不光李益,省中其他大臣也都發現了,悄了聲,紛紛聚過來,議論說:「大人,好像不對啊。」
李益假裝不知,並不抬頭,自顧自提筆,處理案上的公文。
「哪裡不對。」
「你看這奏章上的字,好像不是皇上的筆跡。這可真是奇怪,皇上這麼多年,批閱奏章一向是親力親為,從不讓身邊左右代勞,不知現在怎麼找人代批了?」
「會不會,是皇上身體出問題,還是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說,皇上會不會根本就沒看奏章……」
李益停筆,猶豫了一下,說:「我看各位多慮了,這字是旁人的字,但語氣分明是皇上。必定是皇上口述,讓人代筆的。皇上可能是身體不舒服,這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咱們不要多疑了。」
「李大人,你真的認為這件事很尋常?這種事可從來沒有過呀。」
李益說:「你們若不放心,不如親自去問皇上,這問我,我也不知道。」
「那李大人,咱們一起去入宮求見皇上吧。你說要是有什麼小人,故意趁著皇上病虛,蠱惑皇上,鬧出什麼幺蛾子來,那可不好了。」
李益擺手謝絕:「你們愛去去,我不去。」
「這是什麼話……」
李益對此事沉默到底,任憑怎麼攛掇都不動,然而朝堂上可不安靜。有人出言建議李惠,陸麗:「皇上兩日沒上朝,奏章也都沒有親自批複,不知道是不是他老人家出了什麼事情呢?咱們得去看看,各位,你們說是不是。」
李惠和陸麗都有點遲疑。按理說這是皇上的私事,他們管不著……
「皇上已經說了,這幾日不朝,不見外臣。咱們這樣子不好吧,惹怒了皇上誰擔當……」
「可是皇上的安危要緊。只要皇上平安,咱們受點責罵算什麼呢?咱們做臣子的,不能因為怕受過,就不關心聖上的安危吧。皇上要責怪,咱們大家一起擔當就是了。」
李惠也擔心,怕拓拔叡身邊混進了什麼小人,遂也贊同說:「我看大家說的對,咱們還是應該去見見皇上。」
乙渾在旁觀察眾人的反應。朝臣們各懷心思,神態迥異,有點滑稽,他沒出聲,不過也準備隨大流,想去面聖。
李羨皮笑肉不笑,也隨大流。
烏洛蘭延皺眉不語。
馮琅,倒是一眼也認出那是妹妹的字跡,只是大家都這樣驚詫,他也不敢說,只好面無表情聽著,心說:至於這麼大驚小怪的么,多大一點子事,還要聯合出動,跑皇帝床邊去找話說。
大家商議了一番,決定一起去崇政殿外求見。李益,馮琅,烏洛蘭延都不想去,結果還是被同僚拉著去了,三個人走在靠後,表情各異,各有心情。
到達殿外,眾臣表示要請見。那小宦官一看來的人太多,不敢再攆,連忙回殿去通報去了。馮憑聽見宦官說,皺了皺眉,起身站了起來,走到殿外去。
眾臣一見皇后,忙拱手拜,為首的李惠陸麗上前一步:「臣等擔心皇上身體有恙,特來請求面聖,皇上可否見一見我們。」
馮憑站在階前回說:「皇上近來身體不適,諸位大人都回去吧。若有事稟奏,可寫成摺子呈上,皇上看了自會批複的。」
皇后溫和有禮,衣著雍容,儀態端莊,說話口氣不大,然而語意從容,神色肯定,讓人生不出半點不敬。
幾位大人面面相覷,忙說:「臣等有要事,需要立刻向皇上稟奏。」
馮憑居高臨下看了一眼眾人:「你們都是有事要稟奏?」
眾人低頭垂手不言。
馮憑說:「若真有急事,不妨同我說,我會轉告皇上的。」
眾人又面面相覷,紛紛猶豫。
陸麗有點想退縮了。
這麼多人跑來求見,皇上絕不可能不知情的,還讓皇后出來擋駕,肯定是皇上的意思,再在這糾纏下去真要丟人了。陸麗說:「臣、臣等是擔心皇上龍體有恙,既然皇后如此說,那臣等就告退吧。請皇上務必保重龍體。」
陸麗退縮,頓時其他人也要退。李惠有點著急了,忙有大臣說:「啟稟皇后,皇上幾天不上朝,不見大臣,奏章也是別人在代批。臣等擔心會有小人作祟,請皇后允許臣等面見皇上,也好去除心中疑惑。」
這話說的有點直白,然而也正是大家心裡話,眾人連連附和。
馮憑道:「皇上前幾日被你們氣的吃不下飯,身子都垮了,你們倒在這說起風涼話了?皇上不上朝,不是更方便諸位暢所欲言嗎?皇上天天上朝,你們倒要拘束起來了。至於奏章,這幾日的奏章,是我親自讀給皇上聽,代皇上書的。你們說的小人不會是在指我吧?」
這大臣說話直白,皇后說話比他更直白。
那提議的大臣惶恐起來,忙跪下請道:「娘娘恕罪,臣胡言亂語。」
馮憑說:「行了,起來吧。你也是一片忠心。」
她看了看眾人,說:「我知道你們今天見不著皇上是不能放心的了。你們可以見皇上,不過皇上精力有限,只見一個人。要不諸位推舉一下,推舉一位你們都信得過的人,代表大家進殿面聖如何?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推吧,推選好了——那李賢,」
她轉頭吩咐李賢:「你待會引他入殿。」
李賢在旁邊應了一聲:「是。」皇後轉身回了殿中去了。
御階下,眾臣嘈雜擾嚷起來,要推舉一位代表進殿入面聖。有人首先推舉陸麗:「陸大人一向公正,朝中資歷最老,不如代替我們大家去看一下吧。大家說怎麼樣?」
那吏部侍郎拓拔郁說:「皇叔是宗室近屬,是皇上親叔叔,也公正,資歷也老,皇上生病了,該讓皇叔去。」極力推薦長樂王拓拔子推。
也有人推薦李惠去,因為李惠現在是首要的錄尚書事大臣。但是支持的人寥寥無幾,大家還是都贊成陸麗或者拓拔子推去。而拓拔子推推辭說:「皇上見大臣,肯定有要緊事吩咐,我也不擔當尚書的事,還是請舉一位尚書大臣去吧?」
陸麗支持的人最多,於是最終決定讓陸麗進殿去面聖。
陸麗推辭謙讓,將目光看向一邊臉色僵硬的李惠,說:「李大人,朝中你在主事,要不還是你去吧?皇上最信得過你。」
李惠語氣不陰不陽地說:「大家都推舉陸大人去,那就陸大人去吧,我怎麼能拂逆大家的意思。」
陸麗遂應了,向眾人說:「承蒙各位信任,那我就代大家去見見皇上。」
眾人說:「大人快去吧。」
陸麗走了。李惠站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眾人都在等待陸麗出來給大家答覆,李惠卻沒有留下,陰沉著臉,轉身拂袖去了。
有人說:「哎,李大人怎麼一聲不吭就走了?」
「哎,李大人,留步啊!」
「李大人!」
素來和李惠一黨的大臣,都心不甘且不安:「李大人走了,咱們要不要也走了算了?」
「咱們還是等等看吧……」
於是只李惠一人走,其他人竟然都留下了。
李益、烏洛蘭延等人看的心裡都極不是滋味。李惠明顯是沒人支持,丟面子了。雖然是一件小事,然而人心的向背卻分明可見。好歹也是主政大臣,竟然連撒手離去都沒人跟上,就這麼一個人走了。
至於李羨、乙渾這種喜歡看熱鬧看好戲的人則在心裡笑了。皇后可真是不一般的女人,這是在宮裡呆久了,深知道怎麼平息事端,又怎麼不著痕迹地挑起爭鬥。大家都曉得皇上在崇政殿,分明針對她來,她卻一句話就輕輕巧巧把焦點轉移開,讓幾位朝廷大臣頓時窩裡鬥起來。皇上見一位大臣和見兩位有什麼區別嗎?多見一個人還能累著?她偏就說一位,還不指定,要讓大家自己推舉。這可就搞的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