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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困獸

  楊信同乙渾正說著話,突然有人大步衝進來,驚叫道:「乙渾大人!出事了!」


  楊信連忙卷了紙筆,乙渾見是東平王府左長史孫彥。孫彥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乙渾直覺猜到什麼,心裡一記咯噔,防備頓生。他抬眼意味深長和楊信對視了一眼,又轉頭看向來者,關切問道:「出了什麼事?」


  孫彥說:「東平王謀反,皇上命人逮捕其同黨。現在禁衛軍全城搜捕,出大事了啊!」


  楊信眸子一暗。乙渾驟然明白,東平王謀反,他是絕未參與此事的,且毫不知情。然而平日和東平王府關係頗深,這孫彥就是東平王的親信,且是他表妹夫……眼下孫彥卻急兔子亂躥找到他頭上來。他心中一動,面上一如往常:「你先在此稍侯,我去後面取個東西來。」


  孫彥忙道:「好,好。」乙渾去往帷幕後,不一會出來了,孫彥道:「你取了什麼東西。」乙渾手中的劍刺穿了他的腹部,血噴湧出來。


  「你……」孫彥帶血的手指著他。


  「誰讓你這個當口來找我。我要是收留你,成了窩藏嫌犯,我可擔不起這罪名。我要是揭發你或不幫你吧,你懷恨在心回頭少不得咬我一口。我也很為難啊,我也拖家帶口。大義滅親,兄弟體諒一下吧。」


  乙渾拔了劍出,好言道:「回頭禁衛軍的人來,我就說你赤膽忠心,知道東平王謀反,特意來向我告密,結果人被害。如此少連累妻兒,如何?」


  孫彥倒地,楊信怔了半晌,一個跳起來,忙道:「這裡就交給乙渾大人自己處置吧,此地不宜久留,我現在要出城去了。先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乙渾說:「你跑什麼,這件事跟你又無關係,你又沒參與謀反。」


  楊通道:「廢話。我當然沒參與謀反,不過我和東平王過從甚密,平日得罪的人又多,講不定有誰趁機咬我一口的,那我可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你這也太大驚小怪了吧。」


  乙渾訝道:「怎麼變得如此膽小。」


  楊信說:「性命要緊。我不像大人你是官貴,我只是一平頭百姓。」


  乙渾說:「那你現在怎麼出城?禁衛軍在抓人,肯定封鎖城門。」


  楊信說:「城門我有認識的人。告辭了。」


  這可真是晦氣了。


  好不容易在乙渾大人身邊立穩一點根,結果又被這點小事攆的匆匆逃京。然而楊信心中不失落,也並未因此亂了方寸,他自有籌謀打算。他是不承認失敗的人,只是避避風頭罷了。


  他出了城,直奔青州而去。


  那是夜裡,他坐在馬車中,忽然揭開車簾,看到一輪潔白的明月在雲霧中穿行。他想起自己已經年過而立,卻無妻無子,還在辛苦奔波,頓時就生出一種惆悵來。腦子裡恍惚想起那人。


  他為了接近她而破釜沉舟,結果釜破了舟沉了,卻沒能打勝仗。


  可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他既已一無所有,那麼便只好繼續折騰下去吧,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總之,他不能閑著,一旦閑著,他就感覺這輩子完了,沒有救了,看到頭了。不能,還是要折騰。哪怕折騰的掉腦袋,也比沒有希望的活著好。他心裡隱隱期待著能再次回到她身邊。儘管她興許早已經忘了他了,不過正好給她個大驚喜呢。


  他不能落魄的像條狗被她找回,他要做成大事。他要告訴她,他是有價值的。


  □□六年春,拓拔叡的均田新政遭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對。太后之死,緊接著東平王謀反,朝中接二連三的動蕩。一個叫的李桓的地方太守,上了一道奏摺,大肆撻伐,揭露均田的弊政。


  「各州丈田,務加額為功。以小弓尺清丈,同樣的一畝地,用小弓丈量則增加三分數。更有甚者,將宅地,墳地也計入田畝,三分又變五分。地方官員以此虛額向朝廷邀功,朝廷則以此虛額向百姓征納賦稅。更有州郡,均田官與地方長官相互勾結,藉機貪污受賄,殘害百姓。本是惠民之策,卻變成遺毒無窮的害民之策。」


  「上位者攬權貪功,下位者阿諛逢迎。今天說一萬畝,明天說十萬畝,只圖政績,枉顧百姓死活。這樣的惡政若再不廢除,天下不寧。」甚至說出「天子欲成秦皇漢武之業,踐饑民為道,窮千室而富一家。只怕累年之後,戶戶皆成空牖,遍地皆是丘冢。」等句。


  奏書言辭極具煽動性,拓拔叡一見大怒,下令將李桓革職下獄。


  然而很快,這封奏疏的內容被人傳抄出去,張貼在城門上。拓拔叡下令將傳抄之人抓捕問罪,然而絲毫不能遏制其勢。奏疏文字迅速流布四方,被各州郡傳抄張貼,引得天下沸沸揚揚。


  事態發展詭異,變得不受拓拔叡的控制。


  這李桓為官清廉,頗有名望,很得地方百姓擁戴。他入獄之後,百姓紛紛為之奔走請命,皆以李君仗義執言,仁德愛民,卻因言獲罪。輿論借風起火甚囂塵上。各地百姓組織聯名上書,要求釋放李桓和因言罪入獄的義人,懲治首惡。


  乙渾等人紛紛仗義,站出來為李桓說話,滿朝皆支持附和。有李惠等反對者,皆被質問斥罵的退縮下去。


  拓拔叡立在案前,好像陷入了羅網中的獸。


  都是亂臣。都是愚民。他在心中厭恨地想,應該把他們全都殺乾淨。


  那些貴族們,大臣們,他們真的愛民?不,他們不愛,他們聚斂無度,想方設法阻礙他的政令。每個人都要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裝作一副剛直不阿,為國為民,正氣凜然的模樣。這種幼稚的表演,居然有人信。就是那些蠢賤的愚民,朕為他們的衣食操勞,他們反過來說朕是昏君。


  為國為民?朕才是為國為民,國是朕的國,民是朕的民!嘔心瀝血苦心經營的只有朕一人,因為這是祖先傳給他的家業。這些人吸食民膏,動幾句嘴皮子,說幾句大話,竟然都比朕正義了。


  殺乾淨。


  他心中湧起了一種殘酷的惡意,想揮動大刀,將這天下有腿有嘴的生物全都殺光。李桓,大臣,貪官,惡僚,所有反對他議論他的人,還有那些愚蠢的被人利用煽動的賤民,全都殺了。


  殺了他就清凈了。


  看誰還敢胡作非為多嘴多舌。


  看誰還敢欺負他一人。


  他懷疑自己太仁慈了。君王,就要殺伐決斷,所有圖謀不軌的人,一個也不要放過,都要殺!下民都是賤的,你越對他們仁慈,他們越無法無天,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他們就知道怕了。那些生事的人,要殺一儆百,其他人才知道畏懼。


  殺,李桓要殺!


  攪亂生事的都要殺!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忽閃過,他驟然想起他的祖父,背後一激靈。不,不能,他祖父當年正是因為手段太狠,殺戮太多,才導致君臣離心。殺了親信大臣,殺了親生兒子,殺到最後,身邊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了。眾叛親離,孤家寡人,身死宦官之手。他自即位起,一直引以為戒,絕不能像祖父一樣。


  他不能這樣做。


  這樣做只會招致更多反對。


  一個人他可以殺,十個人他可以殺,一百個人,咬咬牙也可以殺。可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他不能殺。


  殺了就成了桀紂了。


  他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兩個眼睛通紅,臉色蒼白中透著森森鐵青,臉頰瘦的幾乎凹陷下去,變得好像一副鬼樣子。宦官傳話說皇后求見,他搖頭,啞聲說:「不見,朕沒空。」


  話沒傳出去,皇后已經進來了。


  馮憑三日沒見到他,知道他在忙朝務,卻沒想到他變成這幅樣子。他瘦了很多,這段日子一直在瘦,但是看著沒有現在明顯,好像是突然憔悴下來。明明幾天前看著氣色還很好的,她不知為何,好像挨了刺,突然心悸了一下。


  馮憑感覺很不可思議,他怎麼能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好歹是一國之君,這樣貴重,天大的難事,也不能把自己害成這樣。拓拔叡臉色,青白,慘悴,幾近猙獰,渾身散發著不容接近的戾氣。


  她輕移步,走到他身側跪住,抬頭望他臉,心中一疼,伸手摟住他。


  拓拔叡頭痛欲裂,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捧住了他的臉。他受不了這溫柔,順著她手的力道,將頭歪過去,靠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整個靠在她懷裡。


  骨骼僵硬,四肢關節疼的彷彿生了銹,太陽穴的血管一下一下脹跳。


  他太累,太需要平靜了。


  馮憑撫摸著他頭,柔聲道:「咱們去吃點東西,睡一覺,好不好?」


  「朕吃不下,也睡不著。」


  馮憑扭頭看他臉,說:「那咱們去洗個澡?洗個澡會舒服的。」


  拓拔叡這回沒有拒絕。


  馮憑見他不反對,忙扶他起身往自己住的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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