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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進展

  案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摞摞各部送上來的帳冊,戶部的黃白籍,魚鱗冊子,兵部的兵冊和餉冊,吏部的人事冊子,堆成一座座大山。要將這麼多明目通通理一遍,是個艱難的大工程了,李益說:「基礎資料的整理是體力活,只是需要大量的人員,咱們可以調一批太學生過來幫忙。不過後續的統計匯總需要有專門才幹的人,我有個想法,咱們可以組織一次考試,面向各州府,有針對性的招納一批人才。」


  烏洛蘭延高興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咱們想到一塊去了。而且我想著這次招納,條件可以放的寬一些,不限定戶籍和出身,不論高低貴賤,也不限年紀,二十也可八十也可。只要是考試合格,有真才實幹的,皆可以錄用。」


  擬了草案,便立刻去執行,發布告令,向各州府張榜。


  考試的方式非常簡單,烏洛蘭延命人用一張黃榜,將疑難算數題目張貼在太學門外,供人瞻仰,能答題者自行送上答卷,挑選其優者再進行面試。榜一張出,圍觀者如雲,而應者寥寥,因為這些題目都非常難,全是深奧的算數幾何,統計工程問題。儘管如此,半個月之內,還是有上百人應試。李益從中挑選出了十餘名有真才實學者,納入省中,參與統籌工作。


  其中有一漢人高盛,年已八旬,老態龍鍾,然學識豐富,烏洛蘭延盛讚不已,引得拓拔叡十分好奇,遂招來太華殿親見,一談之下,引為肱骨,竟然直接封了中書侍郎,成了機要重臣。


  烏洛蘭延坐在書房中提筆書寫一份詔令的提綱。他披散著頭髮,身著家常穿的灰色絲質褻衣,肩上披著擋風的薄袍,蠟燭將人影投在案后的素錦屏風上,靜美的好像一幅畫。一隻黃白相間的大狸貓卧在他雙腿間呼呼大睡。正做的投入,僕人進門稟報說:「小侯爺來了。」


  烏洛蘭延手中的筆停了停。


  賀若。


  兩人已經有一個多月未見了,烏洛蘭延隱隱猜測到是為何事。


  此番朝堂上的大動靜,拓拔叡向軍鎮開刀,首當其衝的便是賀家。賀家同拓拔氏淵源很深,早年是鮮卑宗賀蘭部。賀若的先祖賀氏嫁給拓拔氏,生下了開國之君道武皇帝,並在道武皇帝登基稱帝的過程中給了很大的助力。但是道武皇帝一直很忌諱賀蘭部,登基之後通過離散部落的手段,稍稍削弱了賀蘭部實力。但畢竟根基深厚。像許多鮮卑貴族一樣,在從游牧部落向農耕地主轉變的過程中,賀氏宗族失去了稱雄草原的部落騎兵,卻佔有了大量的農耕人口和土地。以至於到拓拔叡這裡,已經歷了五代,但賀氏的實力比當年道武帝時不見削弱,反而增強了。


  這也是為什麼,他和賀若都是同拓拔叡自小相好的,但拓拔叡越來越親近他,跟賀若則越來越疏遠。只因宗族過強,君王忌諱,就是重用他,也懷著保留。


  烏洛蘭延知道這次詔令,肯定是會得罪賀家的。若是見面,免不得要起爭執。他思忖了一下,問道:「他說了有何事嗎?」


  僕人說:「沒有說。」


  「那不見。」


  僕人出去回話,烏洛蘭延提了筆繼續蘸墨,只聽見外面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僕人焦急的阻攔:「小侯爺,郎君已經休息了。」書房門被嘩的一聲推開了,賀若氣勢洶洶地大步走進來,高聲說:「你最近很得意啊,中書令大人。我這個老朋友想見你一面都找不到你人影。」


  烏洛蘭延站了起來,淡淡地不喜不怒不著急,只是提了提肩膀上垮下去的袍袖,示意僕人退下,輕聲道:「做什麼?」


  賀若低著頭,一張艷麗的面孔陰涼涼的,邊解衣服,邊脫了腰帶,繞過屏風往內室去,聲音低沉說:「找你說幾句話。」


  烏洛蘭延放下筆,掖著肩上的衣袖,隨著他往內室去。只見賀若鞋也不脫,只是敞著胸膛,四肢大敞地躺在床上,兩個眼睛瞪著帳子頂,神態不悅。


  烏洛蘭延走過去,居高臨下看著他。


  賀若一個躥起來,抓著他按倒在枕上,使勁搖晃了兩下,生氣道:「你在幹什麼?」


  烏洛蘭延推了一把他的手,也臉色不好了,反問說:「你在幹什麼?」


  賀若說:「你腦子進水了,我在幫你把你腦子裡的水搖出來啊!」


  烏洛蘭延煩躁地想要推開他:「你一個月不露面,一出現就是來罵我的嗎?」


  賀若放開他,坐起來,冷笑道:「知道你現在受寵,都快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你知道現在朝中是怎麼說你的嗎?說你是佞幸,媚上求寵的小人,你想要把自己的名聲毀乾淨嗎?」


  烏洛蘭延從容站起來,拂了拂衣袖,嘲笑一聲說:「媚上求寵?我需要媚嗎?我不需要媚,皇上也信任我,他們不過是嫉妒罷了。至於罵我,他們罵我,無非是因為我要清查人丁戶籍,割了他們的肉,損了他們的利益。我上為天子,下為黎民,中間為我自己,何愧之有?木高於林,風必摧之。站在這個位置,又不想隨波逐流,渾水摸魚,想做些實事,總是要受指責唾罵的。有什麼可奇怪的?蓋棺定論,總是要勝者說了算的,隨便誰去罵吧,我只當耳旁風。」


  賀若嗤笑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要把你自己想的太能耐了。你以為皇上信任你,你就可以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嗎?真要是出了事,連皇上都救不了你。你現在不過是他的一把刀罷了,現在替他去殺人,等出了事情,再替他去挨罵名背黑鍋。他是君王,你是什麼?別人眼裡,你就只是可恨的爪牙鷹犬。你以為我來找你說這些是為了自己一家之利嗎?我是不想你受萬人唾罵,被千夫所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生氣,他要是真的在意你,就不應該讓你去幹這種事情。」


  烏洛蘭延道:「這跟皇上無關,是我自己要做。我有什麼可懼。我一無父母,二無兄弟,天地間只此一身,要殺要剮都是我一人,我還怕事嗎?我一無所有,唯有君王的無邊信任,還有觸手可及的高官顯爵,天底下最不怕事的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賀若說:「你真是瘋了。」


  烏洛蘭延道:「不要妄自對別人下評判了,你了解他多少呢。」


  賀若說:「行,我不了解你,我也沒資格管你,咱們是陌生人,以後見面只當做不認識好了。」


  烏洛蘭延道:「這話你有膽量到皇上面前去說嗎?」


  賀若說:「我沒膽量。他是君,我是臣,他說什麼,我聽命就是了,一個字不敢反駁。而且我恪守本分,不會讓人說我是佞幸。」


  他說完,他走了。


  烏洛蘭延坐在榻上,沮喪地沉思了半晌,最終還是回到案頭繼續做事。沒過多久,他聽到遠處的雞叫了。


  詔令下達到地方,激起了不小的聲浪。


  「為什麼會鬧事呢?」馮憑同韓林兒散步在御園中:「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夏日天氣晴朗,她身體感覺好了一些,遂出來透透氣。這麼多日,難得施了點薄妝,瓷白的底色上浮著一層淡胭脂,白錦衣,素色綉金蓮蓬的絲裙,烏髮雲髻,簪著一支金荷花簪。翡翠打磨的荷葉和流蘇,大朵的金荷花和小朵的金蓮蓬偎依。偶然間抬起手來,臂腕間的金玉兩色鐲子松款款沉墜墜壓著綃袖。


  「我記得,這種事,當年道武帝和太武皇帝也都做過?」


  韓林兒扶著她,沿著開滿月季的小徑步行:「只是而今的形勢跟道武當年已經大不同了。」


  馮憑說:「如何不同?」


  韓林兒說:「當年道武皇帝離散部落,分給部民們田地,讓他們能夠建造房屋,學習漢人耕種,游牧民也多有不肯,寧願打仗,不願耕種的。許多宗主首領不肯離散部落,率部民逃跑都有的。可是這個策略,道武皇帝還是推行下去了,皆因當時在立國之初,武力征伐不斷,道武皇帝有大量的土地用來離散部落,供部民們安土定居。可是而今天下安定多少年了,哪還有閑置的土地來安民。娘娘恐怕不知道,而今那些宗主督護手下的士兵,除了鮮卑人,也有漢人。他們很多不是兵戶,都是因為貴族們兼并土地而失去生存依託的底層百姓。無處謀生,才成為那些貴族,宗主的私奴,供那些豪族私役,許多連戶籍都沒有的,都掛在主人名下。皇上不許宗主們養兵,要控制兵員,能留下的都是有門路有關係的,被削減的只能是這些無門路的又無關係的。他們一無田地,二無恆產,要是失去宗主依靠,無處謀生,自然要鬧事的。」


  馮憑問說:「他們既然在做這件事情,難道事先沒有想到這個,沒有相應的應對策略嗎?」


  韓林兒說:「朝廷雖然說了削除的兵員會配給他們土地耕種,可實際上肥沃的土地有限,且都是有主的。就算有無主的土地,大多也貧瘠荒蕪,分給他們,不說分不了多少,就算分得有,恐怕也只是邊邊角角,討不了好的。」


  馮憑說:「原來是這樣。」


  韓林兒說:「朝廷下旨容易,可這一道道旨意詔書,都是需要下面人一層一層去執行的,哪個環節都少不得,不是上頭一句話說了就能算數。如果下面人不滿意,拖著不肯執行,或者故意陽奉陰違使絆子攪渾水,事情會難辦。」


  「那當如何?」馮憑憂慮道。


  韓林兒安慰說:「他們既然在做,應當有應對之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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