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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回來

  臘月底,拓拔叡大軍還京。


  提前十多天,平城便得到消息,馮憑喜出望外。此時離年夜也只有十多天了,她還擔心拓拔叡今年趕不上過年呢。馮憑天天往太后那裡去坐,跟太后一起算著皇上的行程,到晚上則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簡直要度日如年了。


  這天正盤腿坐在榻上,拿針線綉手帕,韓林兒進來,告訴她:「皇上回京了。」


  馮憑驚喜不已,兩個眼睛里放出亮光來:「皇上回來了?在哪?」


  她放下刺繡,連忙下了榻,韓林兒將繡鞋提過來給她穿上。馮憑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拍了拍頭髮。韓林兒說:「是太后那邊傳來的消息,皇上到京了,朝臣們已經在城外迎了。」


  「我去找太后。」馮憑高興說:「皇上早就說要到了,現在才回來。」


  她帶上了兩個宮女,匆匆趕往太后永壽宮。太后那裡也非常高興,正在說著這事呢,馮憑笑福了一福說:「給太后請安。皇上回來了,太后今日大喜呢。」


  太后拉著她手,笑說:「就你消息靈,你第一個,快陪老身坐。」


  不一會兒,其他各宮的人也都來了。眾人歡喜雀躍,議論著皇上此次的大勝。有人狀似高興大聲說:「皇上這次回來,說不定有新的美人呢,咱們又有新的姐妹了。」


  說話的是王淑媛。這個女人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每次總愛咋咋呼呼的,說一些讓人不舒服的話。大家還都像很贊同似的,還有人附和她。她不是第一次讓馮憑不舒服了,然而馮憑心都在拓拔叡身上,假裝沒聽見,只是笑。


  這話被另一個妃嬪,和氏接了過去。和氏笑著打趣說:「正好,咱們這宮裡一個個歪瓜裂棗,沒一個出挑的,也沒一個是能服眾的,皇上看不上眼,要是真能進幾個特別出眾的,咱們也不打架了。」


  和氏是拓拔叡目前妃嬪中封號最高的,出身鮮卑貴族。不過她並不得寵,長的比較欠奉,眾人猜測她現在還是處子,因為皇上去她那逗留的時間從來沒超過一盞茶,而且每次皇上離開的第二天,她都是火氣沖沖的。和氏不得寵,心裡本來很難受,然而一個這後宮其他人,也都跟放在市上的苦瓜似的無人問津,她又心裡平衡了。於是說話就總一副「你們都跟我一樣」的口氣。我是歪瓜裂棗么,你們也是歪瓜裂棗,我不得寵么,你們也不得寵,但我封位比你們都高呀,遂笑傲眾妃嬪。


  馮憑聽慣了各種各樣刺耳的話,尤其是最近,譏諷擠兌她的人很多,早已經習慣了。她附和著眾人笑,承認自己也是「歪瓜裂棗」,「不出挑」、「不能服眾」。


  北苑中,拓拔叡笑容滿面,當著朝臣與眾將士舉酒祝道:「當年道武皇帝在牛川即代王位,打敗燕、秦,開創了我大魏的基業。太武皇帝也是一代雄主,歷經數十年,南征北戰,把整個中原都打下來了,而今到了朕手中,朕怎麼能讓列祖列宗失望呢?今日只是得小勝,咱們且先小祝,來日得了大捷,咱們再行大慶吧。」


  眾臣附和吹捧一番,拓拔叡飲了一盞酒,侍從連忙添上。


  儘管這只是一場小勝,但對於剛登上皇位不久,年僅十五歲的年輕皇帝來說,已經是個好的開頭了。從這場戰爭開始,還有接下來的無數場戰爭……他已經有了自信,他要真正建立自己的威信,就像他的祖父太武帝一樣。


  拓拔叡將酒盞放到案上,說:「朕近日得勝,突然想起一些事,也趁著今日戰勝之日,同諸位愛卿聊聊。」


  他盈盈笑道:「咱們大魏自道武皇帝建國起,到朕現在,已經歷了四代帝王了,整整七十年了,這在近一百多年的中原來看,都是絕無僅有的吧?曹魏國祚四十年,西晉五十餘年,東晉在江南另論,前秦四十餘年,五胡十六國,國祚超過五十年的,可說寥寥無幾。至於什麼漢啊,趙啊,燕啊,涼啊,國祚短則十數載,長則二三十載,全都是流星破夜,曇花一現,讓人不得不惋惜。諸位愛卿說說,這是為什麼?」


  眾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是天命,皇上天命所歸,所以我大魏才會長盛不衰。」


  拓拔叡說:「天命嗎?漢也稱自己是天命,趙也稱自己是天命,燕也稱自己是天命,秦啊,魏啊,全都稱自己是天命,它們都有天命,為何還是會亡國呢?」


  有人說:「這是因為那些君主殘忍暴虐,失去了人心才會身死國滅。」


  拓拔叡心說,道武皇帝也殘忍暴虐,為了延續權力,定下立儲殺母的規矩,這難道說不殘忍嗎?道武皇帝死在親生兒子手裡難道不暴虐殘忍嗎?他祖父殺了他父親難道不暴虐殘忍嗎?前秦前趙有的父子兄弟相殘,魏國也有,甚至更殘忍。前秦前趙有的濫殺無辜,暴虐多疑,魏國也有,甚至更可怕。如果暴虐殘忍就要國滅,大魏不是早就該國滅了?這個回答非常糟糕,那說話的人見皇帝沉著臉,意識到說錯話,頓時不敢出聲了。


  幸而拓拔叡並不打算追究。


  有人說:「因為皇上勤政愛民,百姓擁護,眾族歸附,所以國家安定。」


  這個回答就更荒唐了。


  拓拔叡舉了個例子,問道:「秦王苻堅苻堅難道不勤政愛民嗎?前秦當初也是眾族歸附,可是結果呢,淝水之戰一敗,眾叛親離,原先歸附他的,全都造反了。苻堅當初對慕容垂,慕容泓,慕容沖等人難道還不夠寬厚仁愛嗎?可為什麼他們還是要造反呢?」


  其實拓拔叡的先祖道武皇帝,當初也是被前秦亡了國。


  道武皇帝六歲亡國,投降前秦,被苻堅遷入長安,后流落中原,受盡磨難。淝水之戰後,十六歲的道武皇帝回到代北復國,被擁立為代王,后建立魏國。起先是和舅家慕容氏聯手,在慕容垂的幫助下複位,後來力量強大了,和慕容氏爭奪北方霸主。不過拓拔叡沒提。


  眾人見他竟然誇讚起當初滅亡代國的仇敵來,還以為他是想聽苻堅的缺點,遂說:「秦王太過優柔寡斷,婦人之仁了,如果當初早殺光了慕容氏那些人,也不會遭受背叛,以至於腹背受敵。」


  拓拔叡說:「如果苻堅不是雄才大略,寬厚仁愛,他恐怕連一統中原,眾族歸附的機會都沒有的,更別說揮師渡江了。諸君連馬背都沒有上過,從哪裡得出秦王失敗是因為婦人之仁呢?」


  眾人沉默不語,拓拔叡站起來,持著酒,笑道:「說到這個,朕就想起一個人,赫連勃勃。赫連勃勃和道武皇帝都是胡人,一個匈奴人,一個鮮卑人,前後同時立國,軍事上,也都是天縱英才的英雄,結果夏國早早亡了,我魏國卻有了七十年的國祚。這原因,要朕說,就是他目光淺陋,固執,身為胡蠻,不肯學習漢人禮儀。漢人建城池,造房子,耕田種地,他非要住帳篷,放牛羊,逐水草。怕建了城池,敵人來攻來不及逃跑,嫌耕種辛苦,不如草原上放牧來的自在。這不是淺陋是什麼?道武皇帝長在中原,自幼受漢人教養,學習漢人文化,立國之後,離散部眾,效仿漢人分土定居,建立城池,設置官僚,戶籍管轄,這都是道武皇帝的功勞啊。」


  眾人聚在太后這裡說話,馮憑坐了一會,感覺身體有不適,請示更衣。到了室內,解了裙子,卻見褲兒內紅紅的一片,被血浸透了。血味有點刺鼻,她一陣眩暈,宮女看見了,連忙拿了乾淨的裙子褲兒來給她換過,又忙去告訴太后。


  太后聽見宮女耳語,驚喜道:「這是好事呀,先送她回紫寰宮吧,見皇上也不急在這一時,讓她先回去宮裡好好休息,老身會告訴皇上的。」


  馮憑等待已久的第一次竟然是在這種場合,當著眾妃嬪,尷也尷尬死了。她也顧不得見拓拔叡了,在宮女的扶持下,逃也似的離開永壽宮。結果剛走到宮門口,拓拔叡就大步進來了,一身的酒味。拓拔叡喝酒喝的臉發熱,一看到個粉蝶似的身影,頓時一把抓住,一看是馮憑,樂了,兩手摟住她腰:「還跑,跑哪去,朕回來了,你往哪跑。」


  馮憑高興道:「皇上!」


  她喜的心狂跳,連忙跪下,眾宮人也都紛紛跪下。拓拔叡笑扶起她,好像聞到了什麼東西似的,皺著鼻子吸了兩下,說:「朕聞到一股怪味!」


  馮憑嚇的臉「唰」一下子紅了起來,拓拔叡說:「是你身上的。」接著往她身上嗅。馮憑伸手推他想跑,拓拔叡卻笑道:「朕知道了,是你衣服上的熏香,這味兒好香啊。」


  拓拔叡拉著馮憑,重新回到永壽宮。兩人出現在殿門口,十幾道目光同時齊刷刷地看過來。馮憑紅光滿面,兩個眼睛水的像要流淚似的,不是喜的就是羞的,她那表情太逼真太生動了,連旁觀者看見了都要跟著發羞害臊。


  拓拔叡喜歡拉著她的手,像對小孩子似的。去哪兒也愛帶著她,她得皇上的寵,平常那些妃子們也有點嫉妒,但不太強烈,心想:不就是個沒發育的小丫頭么,有什麼可嫉妒的,憑她還能獲寵不成?然而此時,大家心裡都感覺不是滋味了。


  雖然眾人都不願意承認,但這小丫頭,的確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皇上就那麼疼她,而今長大了還能得了么。


  拓拔叡卻渾然沒覺,進殿第一句,好像是受了大驚似都,說:「嗬!這麼多人!」


  那語氣好像在說:「嗬!朕怎麼這麼多老婆!」


  事實上他的確也是吃了一驚。平時在宮中的時候,也沒太感覺人多,突然一回來,見到這麼多人,視覺上感覺有點陌生和擁擠。自己不由地也感到驚訝起來,怎麼有這麼多。


  常太后笑說:「還不都是為了等皇上。」


  拓拔叡咧了嘴,笑道:「太后近來身體可好?兒子打仗平安歸來了!」


  常太後上來摟住他,歡喜笑道:「好,好,快讓為娘的瞧瞧你瘦了沒有,有沒有擦破皮,落下傷疤。」


  拓拔叡脫了靴子,往榻上坐下。


  常太后說:「皇上餓了,快給皇上送點吃的來。」


  拓拔叡笑說:「兒子不餓,下午喝了酒,吃不下東西,兒是怕太后擔心,特意來看太后,陪太后說會話的。」


  他一邊同太后閑話,一邊像個老爹遠行回家見到可愛的小女兒似的,親熱不已地拉著她小嫩手,預備抱她坐在膝蓋上疼愛。


  馮憑看到眾人眼神都不對了,有點羞又有點笑,伸手推了推他伸過來的胳膊,輕聲提醒道:「皇上。」拓拔叡被她動作一提醒,也意識到馮憑不是小女孩了,大庭廣眾地搞的像在閨房裡似的有些不合適,遂讓她坐在自己旁邊,手拉著她手捏啊捏,她手又白又軟,捏著特別好玩。


  常太后看他小動作,也假裝沒看見,笑說:「那就喝點粥吧,也不能什麼都不吃了,喝點粥,你最愛的甜粥。一肚子酒多難受啊。」


  拓拔叡繼續捏她軟綿綿的小手,捏的馮憑又滿足又開心,一顆心直跳,臉熱的火烤似的的。殿中炭火生的旺,兩個熱加在一起,熱的她脊背發燙。拓拔叡嘴裡笑道:「那就喝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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