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歌台上響起一聲弦音,我心念一動,抬眼望去,果然在重重紗幔後的一隅看到了那件樸素青衣。
平淡無奇的衣著,平淡無奇的發飾,平淡無奇的麵容,甚至連手下的那把七弦琴都是平淡無奇之至。
奇的是那雙手,是手下撥出的弦音。
深遠如巨壑迎秋,清寂如寒江印月。
夢裏萬籟悠悠,醒後孤桐颯裂。
—— 這便是欲界的化樂天藺闕,便是藺闕的琴音。
也曾有幸在浮屠宮裏聽得一次藺闕撫琴, 耳根得聽琴初暢,心地忘機酒半酣 ,頓時對其人生出向往之情。
可惜這人似乎有種奇妙的能力,能讓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沉浸到這靈籟去,從而忘卻了周身人和物。待到一曲終了,聽者如夢初醒,餘音繞梁,而彈琴的人卻早就走遠了。
都說琴為心聲。我一直想不透,一個見慣了鮮血,熟諳殺戮手段的人,可當真會有這般空明無垢的心境?
卻也由不得我多想。畢竟我再怎麽好奇和歆羨,人家藺闕的心都是向著妙善的。
於是在這琴聲裏,妙善紅衣妖嬈,明豔冠絕。輕紗裙擺下一雙玉琢蔥白的腳若隱若現,腳上係著銀鈴碎玉,行走間環佩叮當,似巫山神女降世,又似山鬼妖姬惑人。
妙善那張臉,輕施粉黛亦是人間絕色。她在那台上伴著鼓點柳腰輕擺,回旋之際有意無意拋來一個眼神,淩波玉足,姣麗蠱媚,便引得台下眾座一陣吸氣聲,爭贈纏頭。
我偷眼去看卓朗月,卻沒想到他也正好朝我看過來。
於是這一眼剛好四目相對。
他眼神微頓,報以溫潤笑意。我卻不領情,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懶得同他虛以委蛇。
再去看台上盛裝起舞的妙善,卻瞥見歌台角落裏的一道目光。
藺闕遙遙向我頷首,我不動聲色地報之淺笑。
琴聲倏忽急切,妙善手中水袖驀地飛出,如銀河三千,驟雨忽起,重重擊在歌台四麵鼓上,擊得台下看客的心也如鼓麵般,劇烈一顫。
妙善的舞姿卻是一如既往地輕盈柔軟,燕燕於飛,立時博得台下一片叫好聲。
鼓點四起,飛揚的水袖時不時掠過台下看客座前,拋來一陣美人馨香,水袖拂麵亦是溫情柔弱,被這水袖擊中者以為幸事。
隻是這屈居歌台一隅的藺闕,不知是做何感想。
琴弦樂聲越來越急,妙善旋轉得也越來越快,鼓點四起,台下看客隻覺得連心都被一隻手給緊緊抓住,隨著美人的舞步紛飛旋騰。
有那麽一瞬間,歌台水袖從我耳畔擦過,險些就被我抓在手心,卻到底舍不得壞了眾人的雅興。我便袖手旁觀,看著妙善的水袖掠過我,離卓朗月越來越近。
被這帶著美人馨香的舞袖卷中喉嚨,說不定還有銀針藏於袖間刺入喉管動脈,不知是何等的美妙滋味?
嘣的一聲,是弦斷處,戛然而止,刺耳驚心。
台上美人臉色驟變,水袖一頭在朗月公子臉頰前半寸處戛然而止,頹然落地。
眾賓嘩然。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妙善和藺闕從一開始就難舍難分,原來兩人的功力調和之後還有相輔相成的效果,藺闕蘊於音律中的內力可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助妙善一擊必殺。
再看那卓朗月,麵色微詫,卻無異樣,看來並未發覺這歌台送來的水袖是動了殺心,隻怕還以為是美人對他的殷勤。也虧得這琴弦斷得及時,再晚一步,這殺招就該為人察覺了。
歌台之上,妙善難以置信地看向藺闕,明媚眼眸中是震驚,是悲涼,是戚戚然,卻沒有一絲怨懟。
藺闕無悲無喜,麵色沉靜。他抱琴起身,對著台上的妙善和台下眾賓歉然鞠了一躬,轉身走向幕後。
“什麽東西!”
“就是!那是哪裏請來的樂師?”
“技藝太差了!”
底下的賓客開始喧嘩起來,紛紛指責藺闕不力。妙善收斂了舞袖紗裙,朝台下一欠身,也匆匆離去。雲韶府的媽媽忙陪著笑,上台安撫客人。
我在心裏冷笑,這幫色欲熏心精蟲上腦的家夥,他們又知道什麽,莫不是忘了自古以來美人心腸如蛇蠍?藺闕斷弦是他們的僥幸,真要惹得台上那位美人不高興,一顆項上人頭都不夠他們賠的。
又扭頭遞給琰燁一個眼神,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這也是你的僥幸,否則不論最後妙善成功與否,我都不會放過你。
卓朗月卻無責怪之意,“真是可惜了。”語帶歎息,目光卻是望向之前藺闕所在方位,似乎甚是惋惜這位無名樂師的失誤。
琰燁合了折扇,遙遙指向歌台,語間輕笑,“朗月公子似乎對那名樂師很感興趣?”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卓朗月笑著讚歎了一句,又轉而問我,“姑娘以為如何?”
我茫然看向他,不知所雲。
這是要我和他一起掉書袋子不成?可惜我不是文人,甚至連私塾都沒去過,從小學的也不是詩書禮樂。
琰燁輕笑一聲,“小十三兒怎麽啞巴了?”妖異眼眸中夜色暗湧,似乎要將我卷進那無邊夜色裏去。
卓朗月卻是比我更茫然的樣子:“小十三兒?”
我“嗯”了一聲,也不同他們招呼,轉身就走。
卓朗月也離了座:“姑娘且慢—— ”見我不理會,索性跟了上來。
“怎麽,朗月公子不知道嗎?”琰燁紙扇輕搖,水墨瀟灑,一邊走一邊熱心同卓朗月解釋,“這丫頭,姓鄢,名十三……”
我袖下握劍的手緊了緊……這個琰燁,下次再來招惹我,一定連本帶利要他還回來,別指望我會放過他!
出了雲韶府,正是夜市燈如晝的時候,大街上人來人往,商販走卒爭相叫賣。我有些猶豫,是否現在就回璿璣樓去?
畢竟到雲韶府之前,我也沒想過會和琰燁還有卓朗月這兩個人正麵相遇。
“鄢姑娘,”卓朗月將我周身都察看了一遭,眼神莫名,“怎麽不見姑娘佩劍?”
這一問讓我心中警醒,也打消了就這麽直接回璿璣樓的念頭。我嗤笑一聲,目光冷淡:“佩劍出來,好取你性命嗎?”
卓朗月微微愕然,麵上一陣無措,可便是無措的表情,落在這張太過俊逸溫潤的臉上,也是賞心悅目得很,叫人看著不忍。
“嘖嘖,女孩子家的,怎麽張口就是喊打喊殺?”琰燁搖頭,妖異雙眸難得正經,眼瞳裏滿是虛偽的不讚同,眼角泄露的笑意卻是邪魅勾魂,“小十三兒,再這麽凶,當心嫁不出去。”
他倒是膽大,當著卓朗月的麵也敢與我擺出這麽一副熟稔的姿態,當真不怕卓朗月看出些什麽?
還是……我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分,這倆人該不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來唬我了?
不會。我自己反而先否決了這一猜想,這兩個人看似惺惺相惜,背地裏顯然各自為政。無奸不商的琰燁若是真有什麽算計,豈會願意同他人分一杯羹?更何況那人是聰慧過人的卓朗月。
至於這會兒他與我的熟稔姿態,沒準兒隻是疑兵之計。浮屠宮的殺手既然都能和璿璣樓主勾搭上了,那麽再多勾搭一個大富商也無可厚非。並不能說明琰燁本人就和浮屠宮有什麽關係。
便是他叫我這一聲小十三兒,落在卓朗月耳中也未必就信了是真名。興許還會引得他愈發蓄意去接近琰燁,好多探知一些浮屠宮人的行跡。
更何況琰燁和卓家素有生意往來,彼此在門麵上都知道個大概,琰燁如果在卓朗月麵前可以與我生疏,萬一不小心叫這目達耳通的朗月公子看了去,那才真的可疑。
思及此,我輕笑一聲,不甚真誠地向卓朗月道了個歉:“是小女子冒犯了,朗月公子勿怪。”
“不敢,不敢。”卓朗月自然不會同我計較,“是在下失言,還請姑娘見諒……”
我忙抓住這一契機,飛快說道:“我原諒你,所以你不用再跟著我了。天色已晚,我也該早點兒回去,不勞公子遠送,就此別過。”
卓朗月一如上次那般,無言以對,隻好任我一走了之。可我卻走得不如上次那般容易。
“小十三兒……”
琰燁眨了眨眼,瞳孔深沉,眼簾上細碎的紋理如月銀傾瀉,幾乎要生生攝了我的魂兒去。
我別開眼,低頭時看到他按在我胳膊上的那隻修長有力的手,玄色袖口雲紋華貴大氣,手心指腹長期練武所致的薄繭,似乎能透過單薄的衣料摩挲上我的肌膚,驚起一陣酥麻。
心中有些異樣:我何曾這般受製於人過?便是以前在浮屠宮遇上琰燁,與他交手時也從未輸過,更遑論迷失在他的蠱惑下。
視線再一偏移,便落到了卓朗月身上。心中異樣更甚。似乎在那一晚行刺他失敗後,我就變得有些奇怪了。
可我也說不上究竟奇怪在哪裏。隻是有一種感覺。困於心神,揮之不去,惶惶不可終日。
就這一晃神的功夫,琰燁又是一笑,手下一用力,便將我拉入懷中。
我方清醒過來,剛要掙脫順便給他一拳頭,卻聽他低斥一聲:“別動!”修長雙臂將我錮在懷裏,一個回身往街道外側移了半米。
耳畔恰在此時響起一絲細微的破風聲,幾不可查。
我眼睜睜看著一枚飛刀擦著我的襟領飛過去,刀刃薄如蟬翼,卻雪亮如星子,錯身之際扔削去我一縷青絲。
“怎麽這麽不小心?”琰燁在我耳畔嗬氣如蘭,笑得不懷好意,“小十三兒,這下可算是你欠了我人情?”
我鄢十三的人情豈是那麽容易就欠下的?我眼神一冷,朝他胸膛拍出一掌。
這一掌並未將勁力下在實處,充其量也就是略微有些鈍痛,卻恰夠他手臂霎那的脫力,好讓我掙脫開來。
這人卻也刁得很,吃痛脫手時還不忘推了我一把。
好歹都是浮屠宮教出來的人,他這一推,力道把握得正好,雖不至於讓我摔倒,卻也暫時失衡。我冷冷瞪他一眼,腳下連退幾步,腳尖微頓,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一女子腳步踉蹌,搖搖欲墜。於是便有那些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偏偏要自作多情來扶我一把,順便笑出一派君子風度。
“姑娘小心。”
我站定,淡淡看著伸手扶住我肩膀的卓朗月,也不道謝,隻是似笑非笑地朝肩上那雙手看了一眼。
他會意,淡然鬆開手,不以為忤。
人群中騷動驟起,昏暗燈火之下刀光依舊刺目,前一秒還熱鬧祥和的大街上頓時一陣雞飛狗跳。行人紛紛躲閃避讓,恐被無辜傷及,膽小些的婦孺哭喊起來,手足無措。
以我們三人的身手,對付這幾個蟊賊自然是遊刃有餘,犯不著狼狽逃竄。
我懶得出手,輾轉騰挪間,那幫人愣是連我一片衣角也摸不到。眼角瞥見卓朗月就在身旁,索性偷了個懶,躲到了他身後,尋得一時清閑。
卓朗月也樂得庇護我一陣子。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這廝出招溫和,處處手下留情,隻擊人麻穴傷人手腳,讓他們一時無法運刀罷了。
琰燁反手用折扇敲斷一個刺客的肋骨,笑著同我喊了一句:“小十三兒,你什麽時候身價這麽高了,居然還有人舍得為你買凶?”
這句話喊得我一怔,赫然想起,從這陣勢看來,這幫人是衝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