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小時候就聽老爹說過,飛簷翹角的苗家吊腳樓,依山傍水而建,底下一樓不住人,用來飼養家禽和置放重物;二樓為居室和待客場所,陳設簡單,但是主人臥室不許外人進入;三樓為客房和儲物間。
再看古三舅公這座吊腳樓,我所在位置便是二樓,屋內陳設雖也簡單,卻更接近城市樓房中家具的擺放;牆上掛著他老人家閑來無事寫的書法,連我這樣的門外漢都能看出字間多年的功力;主臥敞開透風,並無忌諱——古三舅公是漢人!
我問瑤瑤:“古三舅公是椒陵人?”
“對呀。”瑤瑤點頭,“不過舅公已經在鳳凰住了很多年了。”
古三舅公居然跟我是老鄉?他管我叫“鍾家小夥子”,這樣的稱呼可親可遠,那他會不會和我老爹是舊相識?
“古三舅公在這兒住了多少年?”
“這個嘛,舅公老說我是他看著長大的。”瑤瑤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今年都十八歲了,你覺得呢?”
十八?那就是說,古三舅公搬來鳳凰沱江也有十多年了。而老爹是十六年前帶我回的椒陵。這倆人有沒有交情,還真難說。
索性暫且拋開這個問題。我問瑤瑤:“除了你,還有誰要跟我們一起去黑城?”
“沒有了,就我們三個,包括到了內蒙以後,都沒有人來接應。”瑤瑤搖頭,“舅公說,人太多容易暴露目標。”
聽起來,這一趟內蒙之行不會順遂。我望著遠山漸落的日暉,一時無話。
“鍾……銳哥哥……”
“嗯?”沒聽過有人這樣叫我,所以乍從瑤瑤口中聽到,讓我有些猝不及防。
瑤瑤低頭絞著手指,臉頰微紅,整個人在夕陽下鍍了一層淡金的光芒,如江水一般純淨美好:“那個……舅公說,路上可能不太平。”
“嗯,可能是吧。”
“那……你會保護我嗎?”
短短幾天發生了這麽多事,讓我以前不靠譜的性子收斂了不少,在瑤瑤麵前也不敢托大。我想了想,對她說:“你放心,古三舅公既然敢讓你一小姑娘跟著去,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再說了,就算計算趕不上變化,咱還有邵昊呢,他是有能耐的人。”
瑤瑤有些急了:“那你呢?”
我?我這條命差點兒就丟沱江裏了,還是邵昊給拽上來的。
雖是這樣的想法,我卻不願明著承認自己比邵昊弱,因此隻好傻傻地站著,不知該怎樣回答瑤瑤的問題。
大概是見我不說話,瑤瑤有些惱怒。她氣得一跺腳,紅著臉衝我罵了一句:“你個悖時砍腦殼的!”轉身進了屋子。
怎麽突然這麽大火氣?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氣衝衝地走出古三舅公的吊腳樓,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家。
“呦,瑤瑤這是咋了?鍾家小夥子惹她生氣了?”一身素白唐裝的古三舅公端著一隻紫砂壺走過來,壺口飄出一陣清怡茶香,頗有幾分世外高人閑雲野鶴的風姿。
“我……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我不小心犯了什麽錯吧。”我尷尬地笑笑,在古三舅公意味深長的目光下,低頭走回屋裏。
推開自己暫住那間客臥的房門,我竟看到邵昊正愜意地躺在床上睡覺。
我又退出去仔細看了看房間,是我住的那間沒錯。那邵昊這是幾個意思?
邵昊閉著眼睛說了一句:“回來了?”
這家夥沒睡著?不過他還是沒睜眼,繼續躺我床上閉目養神。我走過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嗯,回來了,所以你這鳩占鵲巢的該讓位了。”
“怎麽,你就這麽對你救命恩人,連張床都舍不得?”
我看著他八風不動的睡姿,重重歎了口氣。得,你救了我,你是大爺!
邵昊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掐住我的喉嚨,動作之行雲流水堪比香港僵屍片中詐屍情節,差點兒沒把我嘴裏那口水給嚇噴出來。
他手上並未用力,但手法上下了些巧勁,使我那口水咽不下去也不至於噴出來,隻能尷尬地含著。
他用那雙墨黑的瞳孔牢不可破地盯住我,印出我鼓著腮幫子傻愣愣的模樣。他的眼睛深得猶如青銅鬼麵眉心的黑色方孔,神秘而危險。
“你得意識到,她是苗女。”
誰?瑤瑤嗎?我說不出話,隻能點點頭。
“她不是你所看到的那麽簡單。”
邵昊對瑤瑤似心存芥蒂。
他又重複了一句:“她不是你所看到的那麽簡單。”
有多複雜?難道那小姑娘還是會下蠱的草鬼婆不成?她可不太像。
我被邵昊掐著,無法表達心裏所想,況且這個時候也不敢逆著丫的意思說話,於是又狗腿地猛點頭。
“呦,你們這是幹嘛呢?我說邵昊啊,趕快給鍾家小夥子放開,別把他嗆咯。”
古三舅公端著紫砂壺走過來,三言兩語給我解了圍。邵昊依言收回手,我終於能把那口水咽下去,心裏對古三舅公多了幾分謝意。
古三舅公就著壺嘴喝了一口茶,向我們招招手,如同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輩那樣笑了:
“你們跟我過來,我給你們說說,這趟去黑城怎麽走。”
我有些吃不準這事,就轉頭看向邵昊。本以為我們會有個對視,然後他會給我點兒暗示之類的,可事實上,邵昊看都沒看我一眼,徑自跟著古三舅公走了出去。
得嘞,一個兩個都跟我耍小性子。我說錯了,邵昊確實是有能耐的人,但氣量上可比小爺小太多了!
我糾結地看著他的背影,又喝了幾口茶。
古三舅公直接帶我們去了他的主臥。之前沒仔細看過,進來了才發現,這間主臥裏除了床和衣櫃外,還有一副書架和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床頭還有一本《啟功書法》。
看來古三舅公和我老爹不僅是同鄉,還一樣是書法愛好者。我又一次盤算起兩人相識的可能性。
書桌前不知何時竟然備好了三個大號的旅行包。
邵昊隨手領了離自己手邊最近的那個旅行包,我見狀,也自覺地領了一個。
還剩下一個。
不多時,有人敲門,聲音脆生生的:“舅公,我是瑤瑤。”
“瑤瑤來了啊。”古三舅公吩咐我,“鍾家小夥子,去給瑤瑤開下門。”
“好。”我依言打開門,瑤瑤見是我,低著頭從我旁邊走了過去,衣擺上的銀流蘇明晃晃地亮了人的眼。
看來剩下的那個,是留給瑤瑤的。
人到齊了,古三舅公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那種源於上位者的威壓再次散發。
“明天你們就該動身了。行走的路線和時間自有瑤瑤告訴你們,不必我囉嗦。內蒙黑城如今也是旅遊的好去處,你們可以扮成遊客,混在人群中過去,但是到了晚上,不僅要避開人群,還要小心潛於暗處的眼線。”
古三舅公的視線在我們間來回巡視一番,最後落到我身上:“尤其是你!”
我愕然抬頭,脊背有些發僵。
古三舅公又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就是警惕性太差。”
我:“……”引用江南的話來說,就是我是我老爹的寶貝兒子——被他保護得太好了。
“鍾家小夥子,你知道自己這趟要去幹嘛不?”
我去幹嘛?說實話,我不止一次思考過這個問題。
邵昊隻說是我老爹十年前拿了黑城裏的東西,現在事情敗露隻好獨自潛逃,連我這個親兒子都顧不上了。但是我老爹究竟拿了什麽,引發了什麽樣的後果,以及我在這次黑城之行中到底發揮了什麽樣的作用,他隻字未提。
苦思無果,我隻能無奈地搖頭:“我不知道。”
古三舅公倒是點了點頭,似乎這樣的結果恰在他意料之中。
“黑城原本建在額濟納河下遊的綠洲上,由於河水改道北流,城郭廢棄後,風沙肆虐,又因瀕臨巴丹吉林大沙漠,氣候極度幹燥,故而盡被大漠黃沙吞噬。”
說到這兒,古三舅公似乎有意看了我一眼。我急忙作聆聽狀,裝出一副凝神思考的樣子。
“在內蒙黑城一直有一個傳說,相傳元朝滅亡後,有一位將軍依然駐守在黑城,誓不投降。這位將軍被草原人民稱作哈日巴特爾,就是黑英雄的意思。
“這位黑將軍驍勇善戰,率領黑城人民頑抗敵軍。黑城久攻不下,敵軍就想了主意,他們挖斷了城外水道,使得城內人畜饑渴,禾苗枯萎,掘井無水,人心惶惶。
“黑將軍及其手下官兵連日來滴水未進,萬般無奈之下,隻好突圍。當夜,他率領手下將士在城外與敵人廝殺,最後戰死在城西的怪樹林中。”
古三舅公頓了頓,驀地發出一聲歎息:
“黑將軍知自己此去凶多吉少。突圍前夜,他將無數珍寶埋在城內一口枯井中,連自己的一雙兒女都被推下去陪葬。”
瑤瑤發出一聲低呼,我也倒吸一口涼氣,默默地想還是我家鍾銘恩老同誌好。
“傳說到底是傳說。不過20世紀初期,帝國主義入侵中國的時候,確實在城中盜掘出不少文書、唐卡之類的東西。八十年代國家也派出過考古隊發掘黑城,弄清了地層關係和城市布局情況,並發現了大量文書和其他文物,文書中有漢文、西夏文、蒙古文、藏文、古阿拉伯文等多種民族文字,倒是為研究黑城和元代社會曆史文化提供了極為寶貴的文獻資料,現在已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
這麽說來,我們這次內蒙之行多半是衝著那口藏寶的枯井去的,甚至於我老爹當年拿的東西,恐怕也跟那口枯井有什麽牽扯。可是……
我聽出了問題所在,試探地問:“這麽說來,那口被黑將軍葬了珍寶和兒女的枯井,至今仍未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