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我被禁足了,在林海西苑某棟高樓的十層上——邵昊家裏。
邵昊十分鍾前接了個電話然後出門了,臨走之前不忘叮囑我:“廚房有泡麵,開水自己燒。”
我:“……” 小爺我縱橫人間二十年,頭一次受到這樣的待遇!
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長歎一聲,認命地去廚房燒開水,並開始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
手機已損。屋裏沒有電話。門被反鎖。窗戶有護欄,就算沒有,從十樓往下跳也不太現實。
也許我可以學著電視上解說的那樣,在床單上寫上SOS然後掛到窗戶外麵?還是在屋裏製造一場火災來得更直接?
當然,這些也隻是想想,我沒打算逃跑。至少在邵昊說出“你爸讓你找的人就是我”這句話後,我暫時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你那個家已經不能回去了。就算你現在回去,也找不到你爸。你爸在你手機上裝了監聽,我拆了這部手機就等於是通知你爸,你已順利找到了我。”
邵昊說的是什麽意思?聽他這話,我爸是要潛逃,卻不肯帶著我?難不成他背著我挪用公款被查出來了? 這個假設不成立。先不說老爹他品行端正,就算他要出逃,也沒理由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知會一聲。
“我是邵昊,也隻是邵昊。我隻答應過保證你的安全,其他的事一概與我無關。”
邵昊說這話的時候我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是邵昊隻是邵昊?我的安全為何要他保證?而且照他這麽說,以後還得生出什麽幺蛾子?
這裏麵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我按了按太陽穴,開始仔細梳理自己腦中亂糟糟的思緒,盡管我找不出答案——這是我的習慣。
老爹曾經說過,我腦筋雖然擰了點兒,好在擅長分析,並善於找出極易被人忽略卻有可能是至關重要的各個點,這樣一來即便我自己想不出結果,但隻要我旁邊有個腦子好使點兒的,就足以點撥我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邵昊的身份,畢竟這關係到我自身現在的處境。不難看出這小子很是有些能耐,但我能確定,在今天之前,我這二十年的人生中絕對不曾出現過這個人。那麽就排除了他和老爹是故交的可能,因為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二十年,老爹從來不會刻意瞞著我什麽。
除非這交情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還沒出娘胎的時候,但邵昊那模樣比我大不了幾歲,可能嗎? 環顧這間屋子,以白色調為主,寬敞明亮,配置簡潔。沙發前的茶幾上隻放了電視和空調的遙控器。冰箱裏應有盡有,廚房卻很幹淨。客廳裏層次分明的玻璃櫥櫃上隻擺了三樣東西:紙巾、日曆、時鍾。紙巾和日曆在齊腰高度的一層,易於取用;時鍾則放在最高一層,既方便觀看又避免了因人為碰觸而意外掉落的可能。
由此說明這間屋子的主人是獨居,為人嚴格,遵循一定的生活規律,不拖遝不隨便,不喜歡在瑣事上消耗時間,也沒有特別熱衷的事物。這樣的人幾乎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冷靜,條理性非常強。當然,相對地,這樣的人也比較缺乏生活情趣。
腦海中自動浮現出邵昊那張冰山臉,背景是滾動循環播放的四個大字:孤獨終老……
該!我惡狠狠地想。
接下來是我親爹鍾銘恩老同誌。作為一名中學教師,鍾銘恩老同誌幾十年來為人師表,兢兢業業,平易近人,鄰裏和睦。我老爹都這麽好了,就算不受人愛戴,也絕對不至於招人怨恨與人結仇,究竟是什麽逼得他拋下親生兒子獨自出逃? 單憑邵昊一句“你爸讓你找的人就是我”自然不足以讓我信服,但能分毫不差地說出老爹短信中步數的人卻由不得我不重視,加上他能輕易將我製服的身手,以及謎路時莫名出現在我身後的……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趕緊甩甩頭,轉移思想到別的事情上。
這一想,就想到了老爹。唉,也不知道老爹現在跑哪兒去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時鍾,下午6:35,才發現原來已經過去六個小時了。
邵昊家的時鍾造型很別致,整體矩形,有高中課本大小,鍾盤是黑色,外框架顏色卻有些發青,數字則是暗紅色的古羅馬數字,指針也是暗紅色,透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秘美感。
我來了興趣,伸手去夠玻璃櫥最高一層上的時鍾,也虧得我長了一米八大個兒,這麽高的櫥墊墊腳也就拿到了。
觸手冰涼,背麵的手感冷硬參差,有種山巒線一樣起伏感,分量比一般的時鍾要重得多,跟鐵築的一樣,我懷疑是室內空調溫度打得太低了,雖然也才20℃。 我把時鍾翻到背麵,竟是一張鬼臉麵具。
說是鬼臉麵具,其實是沿用老爹的說法。這種麵具與殷商青銅麵具十分相像,臉形橢圓,眼框深凹,眼球外凸,中有圓紮。兩耳直立,懸鼻突起,透雕獠牙。臉殼外凸內凹,五官位置雖與人的麵部相近,可戴在麵部,看起來更像是凶神惡煞。據專家分析,這種麵具從形製、特點看,可能是當時的一種戰爭麵具。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電視新聞上報道出土的三星堆青銅麵具時,被那些怪異的工藝品嚇得不清,老爹就把我抱在懷裏安慰我說:“不怕不怕,你看這些麵具上畫的,其實隻是鬼臉,一點兒都不可怕的,他們碰不著你的。” 我幼時膽小,極易產生害怕的情緒,卻偏偏不信鬼神之說,老爹便以此做比喻來安慰我,因而我對這種麵具的印象十分深刻。
然而中午的遭遇讓我心有餘悸,也讓我生平第一次對著這種鬼臉麵具懷疑起鬼神之說來。
《易·係辭上》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漢代王充《論衡·論死》記載:“鬼神,陰陽之名也。陰氣逆物而歸,故謂之鬼;陽氣導物而生,故謂之神。”說白了,鬼神其實就是指天地間的一種精氣變化。
再反觀我手上時鍾背後的青銅麵具,麵色鐵青,刻痕深邃幹淨,不像是從土裏挖出來的。外凸的眼球與誇張的口部線條隱隱泛出暗金流光,帶出一抹神秘而詭異的笑容。近距離觀看,難免叫人心生恐懼。
據文獻記載、甲骨卜辭的內容及出土的青銅禮器來看,殷商代巫術盛行,青銅麵具是從事巫術活動的道具,也就是殷商時期敬畏鬼神大興巫術的一種表現。這樣的東西,在現代都是價值千金的文物,邵昊家裏怎麽會有?
私藏文物可是重罪!邵昊啊邵昊,這下你可算是栽在小爺手裏了,等你回來,看小爺不好好敲你一頓! 我摩挲著麵具的輪廓,雖然心裏有些膈應,卻不得不承認,這種從遠古時期流傳到今天的工藝品,即使造型怪異,卻依然有著亙古的神秘感與攝魂奪魄的吸引力。
麵具眉心正中的方孔宛如一個黑色的深淵,埋藏了遠古的諸多秘密,誘導人們去探尋,去曆險,哪怕注定有來無回,也會義無反顧的以生命為它獻祭……
在那個暗流洶湧的黑色深淵中,凝視著我的雙眼,是誰呢……
“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冷漠聲音嚇得我一個機靈,手上的時鍾也脫了手,但它在落到地板上砸個四分五裂之前,就被一隻手穩穩接住。
理所當然,那個聲音是邵昊的,那隻手也是。
我總算回過神來,背後頓時又冒了一層汗,想不到一個麵具竟然讓我陷入了魔怔。
此時也顧不上再去威脅邵昊,我忐忑地看著他冷峻的側臉,暗暗猜測他的情緒。
然而邵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同的情緒來,從眼神到麵色,他那張冰山臉似乎再過一萬年也不會變。 他淡淡地朝廚房看了一眼,提醒道:“水開了。”
“啊?”我這才想起自己還在燒開水等著煮泡麵呢,此刻熱水壺響的跟火車失控一樣,沸水濺得到處都是,我竟都沒有察覺。
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廚房的時候,邵昊已經把時鍾放回原來的位置擺好。隔著不到兩米的距離,我聽到邵昊說:“以後不要隨便碰這個麵具,你會陷進去的。”
陷進去?我本來要問陷進去是什麽意思,倏而記起麵具眉心那個令我魔怔的黑色方孔,頓時打心底裏冒出一股子寒氣,便什麽也問不出來了。
十六年前,襄樊到合肥的火車上。
火車上人流混雜,氣味渾濁,父親將年幼的兒子抱在懷裏,父子倆要一路顛簸十個多小時。
“爸爸,我們去哪兒?”
“小銳乖,爸爸帶你回家。”
“我們不是從家裏出來的嗎?”
“那不是我們的家,我們隻是暫時住在那裏,現在我們該回家了。”
“該回家了呀……那爸爸,我們的家在哪兒呢?”
“在椒陵。”
“遠嗎?”
“不遠的,你先睡一覺,等你睡醒了就到了。”
“嗯……那我們還會回來嗎?”
耐心的父親沒有再回答兒子的問題,隻是將兒子緊緊抱在懷裏,神情晦澀。
兒子扒拉著父親的衣領,難受地揉了揉鼻子,帶著哭腔抱怨:“爸爸,這兒好髒,味道好難聞。”
“小銳聽話。”父親輕輕吻著兒子的額頭,溫言撫慰,“等到了家裏,就不髒了,爸爸以後再也不帶你走這麽遠了……”
床邊的窗簾被人拉開,正午明媚的陽光讓我在黑暗中睜了許久的雙眼有一瞬間的不適應。
邵昊站在窗戶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明明已經醒了,為什麽不出來吃飯?”